“……”
那并非具体的字句,而是一串模糊的字音。
声音单薄,像一片偶然刮过的竹叶,轻飘飘地吹拂在仓央国主刺耳灌脑的念吟之上,顶着被撕碎的压力钻进狂风般的缚灵咒中,落在半只脚悬在魇水池边的青山门弟子身上。
一片,两片。
所有人感到自己的耳廓一凉。
识海之中,强大不可动摇的咒文前忽然多出了一圈微弱的光芒,搅乱了缚灵咒的波纹,于庞大的音流中敲出独特的韵律来。
这一点韵律,不足以解开缚灵咒。
却,足够干扰缚灵咒的影响,让受到控制的弟子们找回一丝清明。
纷纷如梦初醒,骇然后退。
乞丐说过,以房璃现在的能力,无法彻底对抗解除缚灵咒。沙盘施咒时,她也只是压制,后续还是要利用灵蝶和时间来消解。
对于房璃来说,她的思路永远都是一样。
无法解咒,那就下咒。
就像她并没有解开母蝶身上的咒文,而是施加了一道目咒,改变母蝶的视野内容,继而引导它跟随马车离开城主府。
实践证明思路是没错的。不巧的是现在,经历过沙盘和骨蛇,房璃已经是强弩之末。
刚刚形成的灵咒印记顷刻间崩碎,房璃“哇”地呕出口血,眼前一片麻麻的黑。
咒术中断,缚灵咒重新发挥作用,徐名晟正待敲晕人,想要动,腿却忽然一卡,他的眼神迅速沉下去。
灵力用完了。
所有的手段都已山穷水尽,只剩下用灵力和魇水争取时间的弟子们。千钧一发之际,仓央国主忽然惨叫一声,紧接着,滚滚魔气之中伸出一只手,纤细,洁白如藕。
穿过灵魔纠缠的屏障,竭力伸向那面疯狂的魇水。
并玉眼神一变,“殿下!”
“我不是殿下。”
魇水顺着喜阳的手臂吞食,眨眼之间,就包住了整条,旋即一口咬住沸腾的魔气,发出极其瘆人滋滋的声音!
而喜阳的声音格外清明冷静。
“我不是公主,因为我的父亲不是国王。”
“你是天命之子,从来如此。”
魇水没过喜阳的半张脸。
她看不见,那个向来面瘫的冷脸侍卫,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愕神情。
皇宫,谛听,侍者。
在这个故事里,她是一个毫无光环的角色。所行所为,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主角丰富履历和人设的本钱。
她天资平平,能够凸显谛听傲人的天赋。
她遭受虐待,体现谛听的愧疚与忠善。
她神经质,公主病,憎恨父亲,永远被照顾,她是附属,是挂件,是菟丝花。
从头到尾,没有人在乎真正的她,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是一个完整的人。
完整的人。
“你想保护我,你可怜我,你喜欢我。”
她的声音正在逐渐消散,风吹起的沙,一点点落下金黄色的薄幕。
“可我不想再这样了。”
在天选之子的故事里面,她只有单薄的资格。
如果她不足够悲惨,并玉的存在,就会显得没有那么必要,也并不足够。
所以从做出弑父决定的开始,她就已经想好要去死。即便这种死毫无意义,可她想要的,就是没有意义。
不为了某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意义的意义。
不成为某个他人存在意义的意义。
只有这次,唯一一次。
她要选择自己。
魇水在尖啸声中包裹住所有魔气,并玉自爆了半颗金丹,灵力江海一样轰然流淌,金光灼目,他一跃而起挥剑砍向魇水,但那已经是回天乏术。
并玉面无表情,只一味地砍向魇水,直到泥浆差点咬住剑身,他一个旋身躲过,举剑欲砍,却听见剑灵发出畏惧的嗡鸣。
“不要。”
他又听见有人说,那声音颤抖非常,带着陌生的恐惧,“不要!”
并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投身向魇水,几乎是要玉石俱焚。然后他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殿下不要!!”
原来不是下雨,是他脸上的泪滴。
震耳欲聋的动静里,并玉的耳朵里,只剩下喜阳最后一句叹息。
“忘记我吧,并玉。”
“我不喜欢活在你这样的人的记忆里。”
白光淹没一切,刺耳的轰鸣响彻在整个秘境。
一片空白中。
一抹无形的黑气从魇水中钻出,迅速消失在了视野里。
-
魇水哗啦落入池中,并玉原地僵住身体。
漫长的停滞过后,所有人开始陆陆续续的动了。
“……成功了?”
数十个呼吸高低起伏,站在池水边的人猛然惊醒,捂着脑袋连连后退,惊吓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明玉皱着眉头,颇有些困惑,“我记得那假城主被逼到了魇水池边,然后就被吞进去了。”
“对,被吞进去了,”金未然眼神忽变,“不对,这假城主被魇水吞掉,为何我们还能记得?”
“魇水只对活物起作用,死物丢进去没有用。”闻人无忧接话,“谁知道,假城主化魔,早就不算活物了,魇水自然对他不起作用。”
如此一来。
三人齐声道:“那他岂不是还活着?”
-
秘境出口,两缕黑气竞相交错窜游,其中一缕瘦弱,俨然受了极重的伤势,尖叫道:“她如何敢!如何敢动此杀念!”
“要不是你蠢笨如猪,大人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另一缕黑气口气鄙夷,听上去咬牙切齿,“蠢货!”
仓央国主不爽了:“你我共用一副躯体,什么叫朕蠢笨如猪?难道你……”
“别一口一个朕的,土货!”黑气相当不耐烦,“有这个当皇帝的空当,不如想想出去以后怎么办。原本想着进来以后用缚灵咒控制那些弟子,你却如此不成器!没了城主的躯壳,你我二人只剩这点魔灵,外面天罗地网的等着……”
“怎么办?!”
黑气还没说完,仓央国主就先哀嚎出声了,如果黑气有脸,现在铁定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怎么办?”黑气咬牙,缠住正在哀嚎的仓央国主,将他甩出了秘境!
“当然是这么办!”
古书塔外,承载着新咒的灵蝶在城的上空不断盘旋,密集的军队严阵以待。仓央国主刚冒头的那一刻,喻卜眼尖立刻捕捉,大喊:“在那!别让他跑了!”
仓央国主大惊!
缚灵咒什么时候失效了?!
他忘记了,秘境和境外的时间流通有差,在秘境里对峙的这一小段时间,拂荒城内,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房璃对沙盘所施的咒缓解了一部分,而灵蝶承载的咒语,在这三天内缓解了剩下的部分。
仓央国主一年多的筹谋,短短三天之内,就已经被削弱了大半。
而混战时刻,躲在背后的黑气趁机钻出来,无声无息地迅速消失在空气中。
腹背受敌,仓央国主心知自己被卖,干脆一咬牙,朝着附近的住户一个猛子扎下去,拼出最后一丝魔力,试图再次动用缚灵咒!
远处闪过一道白光。
抱残剑诀轰然而至,摧枯拉朽般穿过街道,带起阵阵余波,毫不犹豫贯穿了仓央国主的魔气!
气贯长虹。
如果仓央国主有脸,此刻应当是十分震惊的。
因为他认得这剑诀。
仓央国灭,不止是因为他国从地界上的吞并蚕食。
最致命的一击,是仓央国主为追求极权与邪魔苟通,被狴犴宫发现罪证,遂向神域申请,降下天劫。
他说,本以为喜阳死在了那场大火中。
那场大火,并非普通的走水,而是第一道雷劫所劈。仓央国主借邪魔之力逃生,从未想过,他那孱弱的女儿,竟也能够在天劫之下存活。
他逃得及时,只受了一点小伤,原本可以直接前往通天域,不必借人身躯。
可逃到半路,却杀出一个女人。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女人的身影。
一袭华袍,像刚从穷奢极欲的皇宫舞会走出,脖颈洁白,面容冷酷,握着一把泛寒光的剑,整个人有如九天落雪,散发着浓重的冷气。
女人的长相十分具有迷惑性,可仓央国主半分也没有被迷惑到,因为从打上第一个照面开始,他就被强大的威压碾跪在地,膝盖当场粉碎。
浑身剧烈颤抖,张嘴,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女人说,她是狴犴宫宫主,徐轻雪。
此刻。
仓央国主感受着体内燃烧的熟悉的剑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视野中映出男人沉立的身影,和那一夜清泠的女人重叠,嗓音喑哑:
“你,你……”
根本不是什么位卑力弱的区区使者。
徐名晟抬脚,跨了一步。
移形换影,仿佛穿过不存在的空间,瞬息间,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掐住魔气。
“你……不是……”
话还没说完,地上“嘭”地扔下一个麻袋,麻袋中钻出人头,苏明道嘴里咬着麻绳滚出来,支支吾吾,眼里满是恐惧和张惶。
“……”
仓央国主正要笑,就发现苏明道身上穿着锦缎做的私服,而并非那天赴宴穿的官服。
而且看见他,苏明道忽然激动起来,满眼都是疯狂和哀求,眼神在他和徐名晟之间转来转去,想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沉默。
徐名晟在城主府前用过同样的招数,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明白——
他被耍了。
宴会上站出来背刺他的苏明道是假的,秘境中的徐名晟也是假的。
真正的徐名晟早就在扮演完苏明道之后顺理成章地回到了狴犴宫的阵营,一直蛰伏到现在,只为了蒙蔽他的视线。
而他错估了战力,一步错步步错,如同一个膨胀的雪球,早在不知不觉间,将他送上绝路。
“是谁帮的你?”
徐名晟攥着他,掌背青筋毕露,语气古井无波。
但浑身溢出的冷气,毫无疑问彰显着这位宫主此刻的怒意。
他的身后是狴犴宫的玄部军队,整座拂荒城的百姓都在关注这一场剿魔,但徐名晟的脑海里,只有一个身影。
半跪在地,浑身血肉迸裂,眼神蒙着凌厉地血雾,伸着手,和魔头争抢人命。
“你逃出皇宫之后尚未服下魔种,被我轰碎肉身,魂魄却金蝉脱壳,那个时候,是谁带走的你?”
“是谁给你的魔种,给你指明拂荒城这条路?”
一字一句,魔气中溢出声嘲笑,徐名晟冷眼看着,仓央国主的笑声陡然变调,尖声叫道:“是我自己!”
“什么血脉,什么正统!天道不济,众生不容,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挣来的!”
“是啊。”
魔气一寸寸崩解,徐名晟的灵力如同龙卷风刃,将仓央国主凌迟,而他的嗓音始终冷静,“你今天一无所有的境地,都是你自己挣出来的。”
仓央国主睁大眼睛。
在徐名晟的身后,街边的百姓纷纷从家门走出,阳光在空气中寂然咆哮。
他们看着假城主。
一年多,他们崇拜他,信任他,将他奉为圭臬。
他们相互给予了权力。
聚合起来的目光宛若一张深渊巨口,吞掉了仓央国主最后的顽强。
“我是你们的城主!”他在这种庞大的冷漠中大喊,似疯似狂,“我给你们吃给你们住,我给了你们这么好的城!刁民,还不快来救我?!”
自然,无人理会。
最后一丝气消失,仓央国主的话音如漏沙飘散,只剩下无意念的一枚魔灵种,躺在徐名晟的掌心。
他垂眸看着,睫毛压下泠光。
“不得民心的权,又怎么称得上权?”
秘境出口一闪,三个宗门的弟子陆陆续续走出。并玉刚踏出的第一步,就被寒羊扣下了。
捉拿并玉的队伍严阵以待,但他失魂落魄,双目无神,饶是寒羊没收灵剑、将罪枷栓在他的脖颈,双手,脚踝处,他也没有半分挣扎。
寒羊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那个仓央国公主的身影。
魔灵种被收纳,迅速运往狴犴宫本部。徐名晟站在古书塔前,耐心等待着他要等待的人。
喻卜看着看着,嘴里嘟囔:“宫主在等什么?”
“蠢。”寒羊抱着剑,言简意赅。
“同光宗的普陈还在秘境内。那人实力深不可测,估计已经在出窍瓶颈。这么个人物藏在同光宗,要么没有消息,一有消息就是和灭宗大案扯上练习,宫主能不上心吗?”
喻卜恍然大悟。
此时此刻,徐名晟并不知贴身侍卫在如何曲解自己的动机。
他漠然站在秘境出口前,林林总总的弟子涌出,却始终不见那两人的身影。
他的眼神如同薄暮,终于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明天就走完亲戚回家了!键盘起火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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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公主弑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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