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当日,楚纪允坐于牢中,几个月的休养,他身上的伤已完好如初,只留下些渗人的伤疤,巳时七刻,狱卒端了膳食进来,国有律例,受刑者,可饱饭后上路。
楚纪允看着面前丰富的食物,实在没有心情,随便吃了几口就让他们撤了下去。
午时正,狱卒去而复返,手上拿了件崭新的袍子。
狱卒上前,为楚纪允清理了脸上的污垢,换上了新的袍子,楚纪允觉得事有蹊跷,但未曾多想,只当是陛下对他最后的恩典。
午时一刻,楚纪允在狱卒的带领下走出了大理寺狱。
狱内灯火灰暗,狱外阳光刺眼,突见强光,楚纪允不太适应,下意识闭了闭眼,片刻后,他再睁开眼,发现并没有看到他想象中的刑车,只有时安套了辆马车在外等他。
时安见他出来,立马上前,将他扶上马车。
楚纪允心中诧异,上车后,看见车上坐着的另一人,心中疑惑一下明了。
昭阳端坐在马上内,拿着杯茶盏细细品茗。
楚纪允微微欠身:“公主。”
昭阳看也不看他,道:“这儿离西市有一柱香的路程,现在过去,你正好能见他最后一面。”
西市中间是刑场,此时正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马车停在人群外,楚纪允掀开帷幔,借着车身的优势,正好将刑场中的光景一览无遗。
刑场中,大理寺卿坐于主位,负责监斩,他左手边还坐着刑部侍郎陆靖,刑场中间,跪着一人,他双手缚与身后,披着散乱的头发,穿着肮脏的囚衣,顺着光线,楚纪允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他的老师,也是曾经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
午时三刻,大理寺卿将身前案几上箭筒里的令箭抽出一根,扔在地上,身后侍卫很有眼力劲的大喊一声:“行刑。”
刽子手闻言,立马抓起一旁的酒碗大喝一口,然后喷在自己刀上,喷完后再高高举起刀,手起刀落,溅起一抹血花,丞相的头颅随即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有些看戏的百姓胆小,被吓得捂住了眼睛。
楚纪允没再忍心看,放下帷幔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回程途中,车内静默无言,楚纪允用余光瞥了昭阳好几眼,最后实在忍不住道:“公主是何时怀疑丞相的?”
杯中茶水早已喝完,昭阳此刻正拿着茶盏仔细观看盏上纹路:“楚大人不妨先说说,自己为何要帮丞相隐瞒,是受了他的威胁吗?”
为什么隐瞒?
楚纪允十三岁因家庭变故拜入丞相门下,十几年来,丞相于他,即使恩师,又是养父。可从何时起,他敬重的老师竟与他背道而驰。
今年年初,丞相塞了两个人进户部,一开始,楚纪允自当是丞相惜才,为户部添贤,可后面他渐渐发现,户部的所有事情都被丞相知晓的一清二楚,他像是在户部长了眼睛,从那之后,楚纪允开始留意那两个人。
四月,淮南大水,国库空虚,楚纪允奉命筹备赈灾银,可灾银筹到后,丞相却暗插一脚,从中贪污,楚纪允暗中调查,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做账的账本,却在递给皇上的前一日,被丞相找上了门。
丞相当时说了什么楚纪允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句:“逝者已逝,让他们在地底下安心些吧。”
丞相之意,楚纪允心中自然明白,他父亲受奸臣迫害,临死前先皇没收了他们家所有家产土地,他父母的尸身最后还是埋在丞相名下的地里。
后来,楚纪允为父翻了案,可他父母的尸身却没移出来,一是丞相不让,二是移棺确实不吉。
因那一番话,楚纪允原本打算上交的账本也被他藏了起来。
在大理寺狱时,丞相来找过他,趁四下无人之时告诉他赃银的下落。丞相的意思很简单,他需要一个人顶罪,而这个人就是楚纪允。
怕他不同意,丞相在走时又说了一句:“替我隐瞒这么久,于君而言,你已经是个不忠之人了,难道你还要不孝吗?”
“难怪。”昭阳叹息道:“以父母尸身做为威胁,确实狠了些。”
楚纪允看向昭阳,他话已说完,现在只等昭阳解惑:“公主现在可以说是何时怀疑丞相了吧。”
昭阳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一笑:“楚大人可还记得本宫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找你?”
楚纪允一愣,开始回忆。
“本宫当时走后,楚大人念过一句诗。”昭阳道:“蝼蚁虽小却溃堤,鸿鹄有志行千里。”
“本宫当时听得并不真切,后面觉得奇怪,叫人一查,才发现那是你当年拜入丞相门下时他送给你的诗。”
楚纪允道:“因为一句诗就去怀疑丞相未免过于草率了些。”
“当时并没有怀疑,只是对丞相更加注意了些。”昭阳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你父亲曾为大理寺卿,受奸臣迫害枉死,临死前,他为你寻求庇护,选中了他的同窗,且当时还是工部侍郎的丞相大人,丞相知晓你当时的身份尴尬,处境艰难,便在你拜他为师当日赠了你这句诗,慰你心忧。所以当你牢中念出这句诗,本宫还以为,你是有愧于丞相对你的教导,后面仔细一查,才发现事情并不如此。”
“本宫问过狱卒,你入大理寺狱后都有谁来找过你,狱卒说共有三拨人。一拨是刑部陆大人,一拨是翰林院学士,一拨是丞相及他两个下属。”昭阳道:“刑部和大理寺一同调查贪污一事,他来找你,理所应当。入户部之前,你也曾在翰林院待过,与翰林院学士感情交好,他们来规劝你也是情理之中。丞相大人是你的老师,老师来探望学生,也说的过去。这些人来看你,本就没有什么糟点,可诡异的是,他们走后,你便说出了赃银藏匿的地点,这委实让人怀疑。”
楚纪允闭了闭眼:“公主怀疑,这三拨人之中,有人与我勾结?”
昭阳笑笑:“你认罪后,皇兄在朝堂上与百官商议对你的处决,与你交好的文官纷纷为你求情,让皇兄念在你以往功劳饶你性命。与你对立的武将却说法不容情,定要将你伏诛。朝堂左右,要你死要你活的比比皆是,可唯独丞相大人没有说一句话。”
“皇兄问他,将你如何处置,他也只说了一句“依法处置”便草草带过。”昭阳叹息道:你与丞相师徒情谊十余年,他却不肯为你说一句话,这着实奇怪。”
楚纪允道:“若丞相本就是个大公无私之人呢?”
“大公无私?”昭阳彷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道:“若一开始就大公无私还说得过去,丞相之前有多护短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突然来个大公无私,才叫人怀疑。”
话说的多了,昭阳有些口渴,又拿起茶盏给自己添了一杯,顺道给楚纪允也倒了一杯。
“之前按照你的交代的赃银下落,大理寺派人去护城河打捞,银钱只捞上来三成,原以为是因为洪峰过境,护城河中水流太急,将一些银子冲走了。可本宫突然想起你曾说过,为减少黄河边城池的灾害,皇兄下令,将黄河下游所有河流都放了栅栏,栅栏数量多,又深入水底,按理说应该会挡住水底的银钱。”
“本宫始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便向皇兄提议,再沿着护城河下游继续打捞。皇兄也觉得此事所有证据都指向你,有些蹊跷,恐朝堂还有与你勾结者,以免打草惊蛇,便将继续打捞一事暗中进行。”
“一天深夜,大理寺发现在护城河五十里外的一处栅栏,有几个黑衣人赶在他们之前从河里捞出几个箱子。那箱子,与他们之前打捞出赃银的箱子一模一样,而那几个黑衣人,有人认出,他们是丞相府的护卫。”昭阳缓缓道:“你的口供刑部和大理寺并未公布于众,丞相怎么会知道赃银下落,此事有疑,大理寺当即就将丞相的人扣下,细细一查,便查出了幕后真相。”
此时马车行至闹市,车外商贩叫卖声接踵而来,昭阳侧身,掀起帷幔探出头去看:“可惜丞相大人清廉半生,最后却在告老还乡时生出了这不该有的心思。”
“人站得高了,难免想得到的更多。”楚纪允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既然皇上已经知晓丞相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还要将臣关押到现在?”
“是本宫让皇兄关的。”昭阳头也不回道:“你不是喜欢替人顶罪嘛,那就在牢中多待会儿。”
“最后一件事。”楚纪允沉默了片刻,将手中茶盏握得死死的:“公主为何如此信我?”
“之前为比对你的字迹,本宫曾潜入你的书房拿出你过的墨宝,在那些墨宝中,有这样一篇。”昭阳漫不经心道:“有人问,因何读书,你回答道……”
“醒世事,明是非,知对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使之行之有路,退之有方,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昭阳把头从窗外伸回来,目光落在他身上,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带着点点星光:“楚纪允,你心中有大义,你期盼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所以,你定不会做这些伤天害理,残害百姓的事。”
楚纪允抬眼,正好撞上昭阳的目光,他心头一颤,微微摇头道:“公主又误会了,这字虽是我所写,但话却不是我所说。”
“我幼时开蒙,未去书塾前,丞相来给我上过几次课,上课时,他问我的第一问便是这个……因何读书?当时我年纪小,不懂怎么回答,丞相便说了刚才那番话。”楚纪允叹息道:“只可惜,这话我还记得,他却忘了。”
昭阳收回目光,自嘲道:“原来是丞相所说,看来本宫又闹了出笑话。”
马车慢慢悠悠,终于到了宫门口,楚纪允此时仍是戴罪之身,无召不得入内,时安套得是楚家的马车,自然也不能进去,因此,昭阳只好下车,自己走回宫里。
昭阳刚走了两步,楚纪允在背后叫住了她:“公主没有闹笑话,闹笑话的是臣。”
“是臣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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