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兄牵了这少年回来,告诫她:“你种下的因,该由你亲手结果。”
从兄对羌人人牲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怜悯,在旁人面前还收着点,但在她面前就完完整整展现出来了。
她本该拒绝,但她总归是敬重从兄的,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冷着脸答应了,把那少年收作小臣。
子昀年幼时初离父母,在宫中常感孤独,偶然一次跟随卜者进入监牢提拿人牲,听到了那宛如天籁的哼曲,霎时就想起了阿母哼唱的摇篮曲。
于是,她把那男孩从监牢中带出来了,想着他能多唱唱歌,陪陪她。
但孩子总是喜新厌旧的,过了几天便没了兴趣,转手打发了男孩去屠宰场做帮工,此后多年不见面,早已忘却,没曾想从兄又把他带了回来。
故人重逢,却没什么感情。
一开始只是让他打杂工,没想到他做事细致,分毫不差,全然不是商人所说的那样,羌人就是一无是处。
她便开始有些喜欢这个人,一开始是阿奴阿奴亲昵地喊着,后来被从兄听到,要他用回本名,他却说本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从兄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作“歧玉”。
这不是商人起名爱用的字词,念起来很拗口。
“从兄,这名字有什么稀奇的寓意吗?”她仰头问。
子渔的声音如冰玉般清泠。他惋叹道:“不过是想感叹一声‘歧路美玉’罢了。生于这时代,真真是哪哪都是歧路。”
“但是昀昀,我希望你能走上一条正路。你要明白,羌人与我们并无不同……”
让她困惑的话语再次回荡在她脑海里。
眼前的侍从跪坐于地,叩首折腰,腿脚刺痛,微微战栗。
子昀的思绪回到现实,看他这幅样子,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寡言却唱歌动听的男孩。
于是心生怜意,姑且放了他一马,只是声音依然冷冷的:“起来吧,你有腿伤,不宜久跪。”
“从兄为你取名,是看重你;我在王子圣面前维护你,也是因为我在意你。给你好脸你不想要,偏要我发火你才满意?”
歧玉脸色本就苍白,此时更白了,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因剧痛又跪了回去。
“哎,你!”子昀连忙下了榻来扶住他,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分直接掀起他的裤脚,踝骨处又是淤青又是渗血,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弄的?”她惊讶地问。
歧玉的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旧伤而已,不重要。”
子昀有点生气,又有点说不清的心虚,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拧眉瞪眼,道:“这哪里只是旧伤,分明是新伤混旧伤!谁那么大胆子敢伤你?”
歧玉的眼眸一片漆黑,空洞得若无一物,紧紧抿住唇不作任何解释。
子昀烦得很。
也许是一些不长眼的宫人,又或许是哪一位贵族少女或少年……他们嫉恨她的荣光,不敢对她动手,就做些小动作欺辱她身边的人。
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不是现在。
从兄的改革刚刚开始,王上还不一定全盘接受,逞一时意气对上那群顽固派只会惹得他们激烈反抗,反而碍了从兄的事。
子昀翻开旧木匣子,拿出一盒膏药。
纤纤玉指沾上一点药膏,垂手便向歧玉脚踝处伸去。
歧玉瞳孔放大,脚下意识猛地后撤,但却被子昀眼疾手快地按住。
“别动,否则痛起来算你活该。”
柔软清凉的感觉落在她手指触摸过的每一处肌肤,歧玉微微启唇,想说点什么却被子昀用手捂住。
她那双明亮的杏眼眨呀眨:“腿伤这么重,很疼吧?以后要记得避开那些人,或者不要离我们宫殿太远,等我升任了我会一个一个收拾他们的,现在我跟他们还是平级,没资格处理他们。”
“他们拿你开刀,多半是因为你是羌人,但只要我留你在身边一天,他们就不敢对你下死手。所以,不要太抗拒我,我不会害你反而会保护你。如果你实在不听我的……”
子昀没说出口的是,如果实在不听话,他也只有做人牲的命了。
如果他是寻常羌人,在他第一次给她摆脸色的时候就该上祭台了。
但他可是她违背规矩悄悄从囚笼里要出来的人,多少有点特殊意义,可不能随便献祭了,但也不能太纵容,还是要敲打一下才行。
歧玉却有些神游天外了。
越痛便越渴望柔情的抚摸,她每次都是踩在他的痛处安抚他,明明该厌恶的,却止不住地渴望。
若父母泉下有知,会不会怒斥他窝囊?
但是……真好看啊,那么美丽柔软的双手,就搭在自己身上。起码这一瞬间,她是实实在在的温柔。
他回过神,下垂眼弯了弯,小指又勾了勾子昀的手指:“嗯,臣知道了。臣能请求您一件事吗?”
“你说。”子昀含笑道,没有挣开手。
涔涔汗水沾湿了额发,贴紧了他的前额,他的睫毛浓密卷翘,下垂眼更显乖巧,是他那张平庸的脸的唯一亮色。
歧玉舔了舔干裂的唇,问道:“我以后……能一直在您身边做事吗?”
子昀险些失笑,这算什么请求。
“这当然可以,你一直都是我的小臣,我不会随随便便让你离开的。”
她的声音甜得仿佛要流出蜜来,在歧玉脑海里流淌,好像要吞噬一切不满与怨憎。
歧玉的世界在转动,转啊,转啊。
漆黑的眼睛,羌人的面孔,他低下头,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此事算是翻篇了,子昀本就不把歧玉小猫一样的反抗放在眼里,解决完矛盾后便当过眼云烟,心情也舒适许多。恰巧从兄殿内的小臣前来送礼,她点点头允他进殿。
小臣瞟了一眼歧玉,子昀眼神示意歧玉离开,然后那小臣才低声道:“大巫命我给您带一句话,他说,‘君权神授。’”
短短四个字却让子昀心中一震。
果然如此……商人重鬼神,衣食住行处处离不开祭祀,历代商王都会借神权之势来维护自己的威严,前几任商王也曾挥刀直指祭祀改革,如武丁之子祖甲改革“周祭”,让祭祀更加规范,不容神官随意干涉;以“帝”自称,将自己与至高无上的上帝捆绑在一起,更是不可冒犯。现任商王帝辛想必也有加强王权的想法。
有商王在背后撑腰,从兄当然有恃无恐。阿父阿母让她来辅祭,恐怕早已知晓并默许了从兄的作为,况且从兄既然作为大巫而被培养至今,自然通晓天文地理,能预知下雨一事也并不神奇,她以为他莽撞还冲他发火,这反倒是犯蠢了。
只是,为何从兄不希望她嫁给王子圣呢?这是早早便做好的打算,她还以为他此举是顺水推舟呢,怎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那么从兄与商王的谋划中起初必定不涉及她,却不知商王为何最终改变了主意。
也许是商王也希望下一任商王后出自他所能掌控的家族吧。
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唯独弄不清的,是从兄子渔的态度……
担忧树大招风也罢,可奇怪的是他竟担忧王子圣不能继位!王子圣是商王独子,他不能继位换谁继位?有这么大的儿子在,总归不可能让兄弟继位吧?
思来想去让人头疼欲裂,子昀却不得不总是考虑这一切。
她毕竟是暂定的王子妇,将来的商王后,权势滔天,一举一动皆关系宗族命运,没点政治头脑如何能担当大任。
算了不想了,子昀缓了缓紧蹙的眉,露出微笑:“除此之外,从兄没让你带点别的什么吗?”
小臣赶忙捧上一个匣子,言语中满含笑意:“当然有,大巫渔为您准备了几套新衣,是宫中最好的绣工赶制几天做成的,皆是大巫的形制。”
小臣言下之意是庆贺她将晋升为大巫,更让她高兴了。
子昀笑着收下,又从别处取来几串贝币,贝币沉沉地落到小臣手上:“你传话有功,这是赏你的。”
“谢贵人恩赐,谢贵人恩赐!”小臣急急把贝币往袖中一塞,行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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