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霜呈倚在窗边,夜风微凉,却能吹得人冷静清醒,他远远瞧着春玉楼,心中思绪万千。
三声阁中,囊括天下大事,凡夫俗子的闲事也有不少,其中会有姚太后的住所么?
姬姑娘……她早就知道先帝与李府之间的仇怨纠葛,也或许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可却从未告知与他,那纸片上也未提及他的来历,那李尧之呢,他是心如明镜,了解得通彻透底?还是只知道前者?
谢霜呈心存侥幸,却又自嘲一笑,李尧之的天才之名,来自十年霜雪中的碧血剑心,他筹划十年,无论他何时知道,都应当会将他两刀砍死,以报血海深仇。
可至今也未听闻三声阁主被暗杀一事的后续,百里世家放出的消息也是仍在追捕要犯李尧之,天大地大,连这无所不知的三声阁都找不到的人,他又会在哪里?
沈青阳自打知道谢霜呈的身份起,便总忍不住偷偷去瞧这位流落民间的殿下,也不知是不是心里的暗示,先前只觉得他俊美无双,现下还多了几分贵气逼人。
见他面色暗淡,不时露出低落的神情,又不敢去问。沈青阳暗叹一声,这张死嘴,干嘛要去盯着追问人家的身份,现在好了,一和谢霜呈讲话,他都觉得自己的声气里无缘无故带上了谄媚。
谷木雨不知从何地拿来了一张京都万象图,此刻正蹲坐在桌前圈圈画画,这桌子太窄,图又太长了些,总是要么这边垂下去,要么就看不着那边。
沈青阳见他将舆图移来移去,东一眼西一眼地瞧,看着都实在费劲,他随手又拖来一张桌子,那张舆图终于舒展地摊开了:“啧,你将这两个桌子合在一起,不就成了?”
风声恰小,他随口的一句话,谢霜呈却忽然眉头一皱,灵光乍现——
“两个合一,便是宝地。”
两个合一,那不就是“竹”字么?
姬月盈死前给他留下了话,既然她身处阁中,便应当知道些内情,不会讲出无缘无故的废话来,可什么样的地方,对他来说是宝地?
五岁上山,那时他已中毒颇深,每每动脑,总是头痛欲裂,久而久之懒得去想,懒得回忆,小时候的事便都渐渐遗忘了。
可姬月盈这个“竹”字,却让他好像闻到了潮湿的土地、冷冽的风、清幽的林子,以及一股淡淡的檀香。
谢霜呈忽然道:“谷先生,城门三十里外,是否有一处竹林?”
谷木雨听他问得急,视线迅速跟着手指在这图上挪动:“有是有,可是这里偏得很。”
“那就是了。”
三匹马儿晃晃悠悠,本是并行,可离京越近,沈青阳走得就越慢,脸上也没什么精神。
谷木雨才学会骑马,却已骑得四平八稳,见沈青阳反而心不在焉,晃晃悠悠,挑眉打趣道:“神医,你今日怎么蔫巴巴的?啊哟,这都要入夏了,哪里来的霜?”
“那可是太后!”沈青阳见他嬉皮笑脸,又将人比作霜打的茄子,说得好似他心中极其畏怯一样,可他一介布衣,哪里想过有一日他还得面见宫里头的娘娘?这么想来,他有些怯场也是正常,“难道你不怕么?我听说,要是有人在宫里头说错话,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谷木雨见他竟然真是害怕了,心中好笑,佯装吃惊道:“普天之下,竟还有你沈神医怕的人?”
沈青阳却十分严肃:“别这样说,太大不敬了,殿下还在呢。”
谢霜呈走在他俩中间,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殿下说得浑身发毛:“……别这样叫我。”
“谢公子啊,我们可没有揶揄你,可到了太后娘娘跟前,我们该如何唤你?总不能也叫兄弟,那不成了我们意图不轨,跟皇家攀亲道故么?让万岁爷知道了怎么办?”
谢霜呈被他这么一绕,想起谢晋,下意识道:“皇兄不会……”
沈青阳两手一摊:“你瞧,我就说该叫殿下的。”
“……”
这里头究竟谁是靠嘴吃饭的?谢霜呈张了张嘴,说不过他这口伶牙俐齿,又闭上了。
按着图上的指示,三人来到一处岔路,可看着那密不透风的林子,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谷木雨回忆起那万象图,坚定道:“这里原先是有路的。”
谢霜呈见他言辞确切,立即翻身下马,抽出长剑来将堵在路口处的杂乱树叶唰唰砍了个干净。
沈青阳朝着谷木雨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把杂活交给殿下做。”
“哎呀,我罪该万死。”
“……”这两人还叫上瘾了。
茂密树荫遮蔽下,宛若天黑了一般,沿着幽深的黑林再往里走,忽然见前头金光耀眼,原来这荒山小道只有一段,前头十分开阔,若不是他们知道其中景象,定会半途而返。
又走了一段,远远便看见有一粗布麻衣的妇人,正弯着腰给院前的小菜地浇水。许是竹林太久没进过人,路上都长满成团的杂草,这妇人看见迎面走来的三匹神骏大马,立刻站起来身,警惕道:“你们是?”
谢霜呈下马抱拳道:“打搅,我兄弟三人到此处来是要寻一位故人,并非有意惊扰,搅了雅兴,请勿见怪。”
这妇人见他们面相良善,说话的这小公子又长得俊朗,不像是山匪之类,且说话彬彬有礼,十分客气,语气也软和了下来:“这林子没有人,你们怕是找错了地方。”
说罢,她就要转身离去,可就在她偏头之际,谢霜呈忽然发现她的脖颈上竟有一枚小痣,记忆之中,姚皇后也有一颗,宫里头的画师还曾说过这颗痣位置不好。
世间人心难测,若非确定她便是曾经的姚皇后,一时情急全盘托出,恐怕会给真正的娘娘招去灾祸,谢霜呈慌忙之下,空口吟道:“线牵自在高低舞,却笑身非自在郎。”
那妇人听见他的这句诗,愣在原地,谢霜呈见她有反应,心下登时一松,却只听她奇怪道:“小相公,这儿可没什么大诗人,你与我讲这些,我也听不懂呀。”
这句诗乃是姚皇后的随口之作,小时候他的风筝断了线,哭得撕心裂肺,她便编些哄孩子的打油诗打趣他,只是前两句还在哄他开心,后两句便莫名哀伤叹息。
前头哄娃娃的词他没记住,反而记住了当年觉得晦涩难懂的一句。
谢霜呈仔细端详,见她面色无异,一时间怔在原地,疑心自己认错了人,可这农妇身上有股奇异微妙的感觉,令人十分熟悉。
谷木雨在他二人间打量,发现这农妇虽是一身粗布,却穿得十分利落,眉宇间透着股英气,与谢霜呈颇有些相似。
那农妇见他们还站在原地,随手往林子里遥遥一指:“前头也没路,你们最好是调头回去。”
“可是……”
谢霜呈还想说些什么,那农妇却有些不耐烦了,无论与他们说什么,这伙人都像是木头,直愣愣的站着,瞬间叉腰怒道:“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话么?这地方老娘独大,你们要怎么样吧!”
沈青阳脸上带着笑,和和气气地对着这位她道:“好姐姐,莫生气呀。”
这一吼声振林木,颇有气势,小屋前挂的门帘叮当乱响,这时屋内头却传来道温和的声音:“冬丫头,你又在耍甚么威风?是来了客人么,叫他们进来吧。”
冬丫头?好熟悉的名字。谢霜呈心下惊疑,视线转向方才那声音传来的小屋。
“老夫人,这些都是生面孔!”
里头又安静下来,沈青阳心下嘀咕,这夫人一字千金,好大的威风,难不成便是太后娘娘么?
几人跟在冬丫头后边,刚进屋便瞧见这位摆架子的银发夫人坐在摇椅上,正摇着把小扇,看着十分和蔼。
冬丫头道:“夫人,就是他们。”
那老夫人仍旧面带笑容,一言不发,只是在看到谢霜呈时,停住了挥扇的手。
沈青阳用手肘碰了碰谢霜呈:“这位,是吗?”
谢霜呈僵硬道:“姚夫人?”
那老夫人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却还是不讲话,反倒是冬儿听见他这一声“姚夫人”,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
冬儿道:“我家夫人耳朵不好,你们大声些,像个男子汉,不要叽叽歪歪的。”
怪不得他们在外头说了半天话,这老夫人都一声不吭,原来是听不见声响,后头瞧见门帘碰撞,才知是有客。
谷木雨见谢霜呈面色复杂,已是十有**,可阔别多年,估计一时间也喊不出什么东西,他赶紧替人喊道:“老夫人!您可认得宫中的太后大娘娘!”
那老夫人快步走上前来,哪里还有什么和蔼平静的模样,十年沧海桑田,谢霜呈的样貌必定与小时候大有不同,她的语气急切中却带着肯定:“我的彻儿,你是我的彻儿么?”
谢霜呈被她拉着手,满脸无措,十年未见,他不知该对母亲是恨是爱,是忧是喜,当年宫中大乱,他身中剧毒,除了上玉清外也没有别的活路,他们又留下一箱稀世珍宝,若说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那便是少看了他两眼,他不知作何反应,只淡淡道:“嗯。”
姚皇后忽然放开他的手,若大梦初醒,喃喃道:“你、你还活着?你活着么?彻儿?”
谢霜呈浑身一僵:“还活着,是什么意思?”
即便面对面,姚皇后仍旧面露疑惑,冬丫头面色大骇,谢霜呈微微颔首,大声道:“什!么!意!思!”
这位状若疯魔的太后娘娘忽然长叹了口气:“我又做梦了,彻儿已经长大了,与画师画的是一模一样。”
姚皇后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又涕泪横流,实在是无法与她说清,冬儿便将她扶去睡了。
他三人等在门口,没过一会儿便等来了声如洪钟的冬丫头,这一回她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围着谢霜呈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语气中是难掩的惊讶诧异:“你是,彻儿?真的是彻儿?”
这一声“彻儿”,终于让谢霜呈脑中想起了点东西。
姚皇后身边,有一位无所不能的姑姑,名叫冬儿,这位冬姑娘因与姚皇后眉眼相似,脖颈处也有颗一模一样的痣,又会些拳脚功夫,能挡刺客能下厨房,颇受姚皇后喜欢,只是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二十多岁那会儿时时带笑的模样,多年不见,她竟已变得如此稳重成熟。
他试探道:“冬姑姑?”
三皇子出生那会儿姚皇后已经五十多岁了,老年喜得贵子,这是天大的喜事,姚皇后凤体康健,又是天生丽质倾国倾城的明艳美人,孩子刚生下来时便甚是可爱讨喜,若不是他说话晚,最闹人的时候也只会嘬着手指偷偷掉泪珠子,就算他要天上的明星,估计先帝也要想办法摘下来送他。
除去皇后娘娘,宫中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便是这位冬姑姑,可十年后再重逢,竟是谁也没能认出谁来。
她面上欢喜,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如小时候那般给他掸去肩膀、下摆的灰尘,又将他衣服拉得板板正正。失而复得,本应十分欢欣,即便她实在问不出口,可仍支支吾吾:“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深林幽幽,沈青阳听到这话,大白天地莫名脊背发凉,打了个冷颤,隐约觉得他要是听完接下来的话,便真要被人灭口了,他拉着谷木雨往门外走去:“啊哟,外头好大的太阳,谷先生,咱们俩出去晒晒太阳吧!”
“姑姑为何这么问我?”谢霜呈一头雾水,隐约觉得假死之事必有内情。
“你竟不知道么?在我们所有人的眼中,三皇子谢彻,也就是你,已经死了许多年。”
谢霜呈更加糊涂了:“我在玉清山修养多年,姑姑,你与我母亲应当是最清楚的。”
“不,你就是在山上死的。”冬姑姑抬头瞧了他一眼,面色十分复杂,“当时,娘娘将你扮作女儿身送到玉清修养,但不过短短三月,使者便传话说三皇子已经毒发病死了,当时朝中变化无常,张家人犯上作乱,玉清又离京城太远,娘娘怕尸身腐烂,扰你泉下清净,就传信叫人将你埋在玉清山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活得很好,也从未知道…有什么使者。
原来十年间无人上山探望,并不是家中将他抛弃,而是以为他真的死去了。其中传话的人究竟是谁?有何居心?谢霜呈浑身僵硬发冷,无意识停止了呼吸。
谢霜呈喃喃道:“这些年,你们一直住在此处。”
他的母亲,竟然一直在思念他,甚至到了疯魔的地步,这些事他却一概不知。
冬姑姑点点头:“不错。娘娘一向与那兰氏不对付,可如今大局已定,兰氏宫中独大,娘娘也懒得去与她争抢什么,很早便迁出宫外了。”
谢霜呈沉默半晌,理回了些思绪,垂眸间瞧见地上放着本册子,应当是方才姚太后撞掉的,他有意避开这些事,此时此刻只想随便找个能叫他分心的玩意儿,便俯身去捡。
这一捡,却叫他再难抬头——
葬花曲?
这本册子怎么会叫葬花曲?难道是巧合么?
葬花乃是后世译过后取的名字,这本异域内功心经来自西域罗泊国,那边的人称为索梵芮,好像是与什么魂魄有关。
“…别看它名字柔柔弱弱,却厉害得很,自悟心经的那位西域大师十分自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小师弟,你怎么连这个都听不懂?哎呀,就是我现在打你一巴掌,打得极其狠辣极其恶毒极其残忍,你半死不活,却仍不服气,要用尽全身力气还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比你平时的力气要大很多!你还要将你所受到的伤,通通还到我身上,将我身上的血啊肉啊,全部吸走!”
雁云依曾经与他讲过这本失传百年的秘籍,那时候他还只觉得天马行空,世上哪儿有这种东西?
可这样一本遗失百年的至尊邪经,居然就在桌脚下。
冬姑姑见他拿着那本内容稀奇古怪的册子,不甚在意道:“噢,那好像是哪个花楼的曲子,垫桌脚的,你塞回去吧,不然桌子摇来晃去。”
这一本秘籍的突然出现,让他本就凌乱的思绪更加混沌,乱到极致后,反而有些清醒起来。
先皇生在太平年,黎民不饥不寒,众心安,闲客易,到处逍遥无事。武林与朝廷虽有纠葛,可那时候已有数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出来主持大局,李大侠隐居后遣散属下,已是孤侠,难道一国之君真的会为了嫉妒去无故屠杀人家一家二十三口?若真是因为李清云广结天下英雄,有勾结犯上的嫌疑,惹人眼红,为何死时又无一人相救?死得凄苦孤独。
一代明君,为何会留下这样把柄,好让世人为他暴君之名佐证。
那么,还有什么是值得皇帝亲自动手的呢?谢霜呈忽然想起那本曾引起江湖腥风血雨的素清心经来,望着手中的葬花曲,他垂眸沉思,这其中…是否与两本秘籍有关系?
谢霜呈许久没有回忆过往,只觉得从前的事如流水涌来,有的非常清晰,有的只剩个模糊轮廓,水声潺潺,眼皮越来越重,恍惚间,他下意识找了个木椅坐下。
冬姑姑见他沉默地一言不发,也不将这桌脚垫子塞回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却见人软软栽倒在桌上:“彻儿?彻儿?!”
“咳咳。”
沈青阳刚回来,半倚着门扉,瞧了眼谢霜呈,见怪不怪道:“姐姐不必惊慌,谢公子连日奔波,此刻身心俱疲,昏睡过去也是正常。”
冬儿终于想起来还有两位陌生的客人:“你们是?”
谷木雨道:“我们都是谢公子的好友。”
冬儿朝他们微微颔首,正要招呼人坐下,可环顾一圈,屋里头连把闲着的椅子都没有,想道声不好意思,却见那二人已自顾自讲着话坐在门口的竹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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