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夜云巍巍,与月色一同压低,才停了不久的细雨又潺潺而落。隐约的远雷之声,仿佛相隔万里,即使是令人心魄摇动的震鸣,传及此地,也只听得几下闷在水里似的咕咚咚的余音。
孟君山侍立在侧,茫然望着书案,纸上那“晖阴”二字好像忽然缠成了几缕他认不出来的墨迹。雨声中,郁雪非缓缓道:“在你心中,世间对山川道法造诣最深的是谁家?”
“我毓秀自当是天下第一流。”孟君山不假思索道。
郁雪非道:“还有呢?”
这下可叫孟君山犯了难,他心中闪过几个名字,都觉得不是师父想问的。
郁雪非没有等他的回话,放下笔,自己答道:“是王庭。上古时,凤凰筑慧泉以节制天下灵气,这改天换地的手笔,无论其法门有多少传世,同道之人至今依旧难以望其项背。”
孟君山心想,这倒是理所应当。王庭慧泉在今日,已经形近传说,仿佛永世不变,几乎让人忘记它也是被人造就。
“世间灵机如水,往复轮回。”郁雪非说道,“盈昃之期,潮涨潮落,山川中地脉相连,又似江河奔流。昔日的凤凰想要干涉这天道循环,施以妙手,只令王庭三部受其恩泽,看似于大局无碍,但是……平衡就是如此被打破了。有第一个,就有后来者。”
他看着文卷上墨痕未干时的一点微亮:“我们也是后来者。毓秀门中素来有构造地脉的研究,霜天之后,阵法渐趋完善,这是历任掌门才能得知的秘辛。”
孟君山现在可顾不上想“那我能知道吗”这种事情,他喃喃道:“那份阵图,难道说真的……”
“是毓秀的手笔。”郁雪非平静道,打破了对方最后那一点不愿置信,“所以,我问你这天下谁才是此道中的行家?难道你不去想一想,这种东西当真是衡文能够拿出来的?”
孟君山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份他亲手绘制出来的图卷上。那日,衡文送到师父面前的匣子又好像在他眼前展开——那不是送上门来的请求,而是早已互通有无的合作,他曾如此为那幅阵法的精妙而折服、赞叹……
他一次又一次按下心中的忧虑和疑惑,只因为他想去相信师父对他说的话。
“弟子愚钝。”他木然道。
“我让你亲自去看一看衡文将如何承载这阵法。”郁雪非淡淡地说,“现在,你已知悉一切,又作何感想?”
*
秋叶上秋雨,声声清越。黎暄将书斋地上散落的泥土扫净,同那些花叶枯枝一起拿去销毁,返回屋前,正在门廊下看到了景昀。
他上前施礼:“师兄。”
景昀神色中的复杂一闪而过。他单手托着盛有文书信函的匣子,这种活计本不需要他亲自来做:“师父可安好?”
“无恙,且容我转交。”黎暄恭敬地接下信匣,“师兄若有话,待师父这次闭关出来,我也为师兄一并转述。”
“……没什么。”
景昀看着他道,“我等静候师父传召。”
黎暄略一躬身,一板一眼依照规矩,目送师兄在雨中离去。随即,他抬手挥了挥,将从檐角垂下的一线水滴吹散,方才微微笑了笑,转身回去。
山长今日没有待在他用以温养灵气的泥缸里,而是披衣坐在案前,黎暄取了药材回来,待要上前清扫,山长却摆手道:“不忙,过来。”
黎暄忙端正神态,上前领训。山长咳了两声:“你对各地书阁修葺、建造的筹划,我已看过了,不错。”
“万不敢居功。”黎暄立刻道。
“在延地各处布置的阵法,你在计划中,只是根据文卷,依样画葫芦而已。”山长说道,“现如今,你可对此有了什么领悟?”
黎暄答道:“弟子见识不深,最多看出这仿佛与当地凡人有关,再多便说不出来了。”
“不知其所以然,也能把它做完么?”山长问。
“既是师父交代,必有您的用意在。”黎暄垂手道,“弟子不需追根究底,师父认为我需要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示下。”
山长点了点头,看起来是满意这个回答。他思忖片刻,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这番计划,是从那散修献上的阵图而来。我衡文自古便有统御生灵的志向,古时衡文立身于一国之中,虽出世隐居,并不与俗世的王朝交游,历经多年,却也与当地人的信仰密不可分。凡人虔信,仙门超然,如此延续下去,本应当凝聚起门派的立足之基,然而霜天突至,四方大乱,衡文无法护得一方安稳,根基顷刻动摇,乃至崩塌。”
如今的衡文书院中,对古衡文的记载无不是极尽崇敬之笔,黎暄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当年灾祸这样近乎冷锐的评价。
他不由得道:“当初各派都竭力挽救危局,盟约中我衡文也是其中之一,难道这还不够?”
“倘若没有那大灾,衡文在当地凡人们心中就是无所不能。”山长不带情绪地答道,“危难当头,即使倾尽全力,这些至尊至贵的仙人,却也只能做一个门派能做到的事情——因为衡文,终究也只是这样一个门派而已。”
纵观门中上下,恐怕也只有山长能说出这样不敬之言了。黎暄尽管就在山长面前,还是听得脸色有点发白。
他如何会不明白?他是延国子弟,自幼被收入门派,从小听得就是衡文仙师的赫赫威名,在曾经的他心中,衡文就和延国的天没什么两样。古时衡文润物无声治理一地的手段,延续到今日,显得强硬了太多,六百年前后,世间的规矩也是一变再变。
正如对妖族的排斥,在衡文不仅仅是所谓正邪之辨。难以顺服于仙门座下、又会在民间引来种种异事的妖族,在衡文的地界,是砂砾一样突兀的异物,最好要驱除出去,偶尔留下一些,清扫时也要能显现仙门的威严。
“今日的衡文,远远无法与旧时相比。在延地经营多年,也及不上当年气象。”山长叹道,“流传下来的片言只语中提到,古时衡文先辈曾有过道途之争,最后是气运一法的主张占上风,掌管了此后门派的走向,余者则隐没在历史中。”
黎暄终于明白过来:“莫非那个散修的先师,就是来自这些流落在外的传承?”
山长点了点头:“他献上的阵图不主气运,而是勾连凡人神魂,布下天罗地网,奇诡凶险,又极为精密。即使是数代人接续的心血,其中才华也实在不可思议。不过,这又绝非是一人一家能企及的谋划,在他这个无所依靠的散修手中,犹如在荒漠里身怀重金,饿不能食,渴不能饮。”
“因而他才要将这重宝献于我衡文。”黎暄了然。
“他多番试探,总算下定决心。”山长说道,“世上只有衡文识得它的价值,也只有衡文能作这个买家。如此,你应当明白,他提出为祖师正名的要求,并不是异想天开。”
黎暄恍然。那时他带着散修的话回禀时,颇有些战战兢兢,山长却不为所动,仿佛并不觉得冒犯。如今看来,这都是有缘由的。
“他确实有几分骨气。”山长也有些感慨,“不愿拜入我衡文门下,却要完成先师遗愿。日后,你不妨多关照一下。”
黎暄连忙应是:“弟子明白。”
他面上仍然恭谨,心中却升起一股荒谬感觉。师父也并非什么都能看透,他想,那个散修放弃了拜入衡文的机会,难道真是因为高风亮节?
这件事他也是花了些时间才看清楚。听其言,观其行,那散修平日不提,但庆侯与他来往日渐亲厚,眼看着已经将他奉为上宾,对他多有信赖。倘若庆侯有望大位,他便可一跃而至众人之上。
届时,有了与衡文的这一段善缘,他既不用像寻常延地散修那样,因畏惧大派而谨慎行事,也不必和衡文弟子一般,受到门派规矩束缚。在延国,他大可以呼风唤雨,纵情享乐,只要别太过头,想必也无人会去打搅他的荣华富贵。
这不比在衡文门下遵规蹈矩强得多了?他修为低微,待到他师门先辈当真列入文德堂,在衡文中他的身份便会显得殊为尴尬——山长想不到,或者不在意这一点,黎暄却十分清楚。
在山长眼里,能拜入仙门大派修行,比其余的一切都要紧得多,因而在他看来,那个散修是错过了至为重要的机会。
而黎暄觉得他明白对方那庸人的欲求。就算生涯短暂,磨灭了求道之心,至少在此生中能品尝权势的滋味。
这一切貌似触手可及,却还需要向前一步。对于“道友”是这样,对于他黎暄也是如此。
他小心地问道:“师父,这些筹划仍旧只停在纸上,我们何时能将这神魂之法付诸实际?”
“时机未到。”
山长摇头,这些话在他心中大约也想过了许多遍,“阵法运行需磅礴灵气推动,如今还做不到这点。”
黎暄琢磨道:“要是将门中上下都集聚起来呢?”
“不是这样简单的。”
即使谈论的事情颇为沉重,山长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一笑,“你平日所学的弟子之间的结阵,和门派中布置的阵法不同,这个你应当明白。这座阵法,比起寻常的幻阵、守阵,需求更加严苛,也非人力所能及。”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黎暄追问道。
“盈昃轮回,或许能算是一种机会。”山长说道,“但霜天后,世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潮汐起伏了。”
黎暄迟疑道:“那么,就只能等待?”
“只能如此。”山长轻轻点头,“我大概是等不到了,今日我对你说了这些,你也要将秘密为本门保守下去。无论如何,门中也有了一份希望在,直到世间再有变局的那天……或许就能有所改变。”
在师父眼中,这一刻,黎暄看到了深深的怅然。
他所熟悉的师父,向来严正自持,即使在这一次修行受阻,病情沉重的境况下,也在这些慌乱的弟子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数十年如一日,在这被世俗繁华浸透的衡文中,他履行身为山长的责任,一心只为重振门派,仿佛不会为除此之外的事情困扰。
“……人皆有私。”
湖边亭中,那个散修手上掂着一只不会响的小巧铃铛,几丝日光在琉璃中打着转,含笑对他说:“如你,如我,谁也不能真的无欲无求。没有些执着,人生一世又是为了什么?”
师父也有他的执着。寿数不永,有志难酬,就连他也无法释怀。
“可是,天地间灵气之源,并不止从盈昃轮回而来……”
黎暄鼓起勇气道,不知道师父能否听出来他话音中的紧张,“就如师父先前所说,地脉之中,也有灵气流转。”
“延国能和地脉扯上些关系的,只有东境乐桑河一侧,但在古时就被镇平,隐没于世。”山长微微摇头,“此地在这一点,并不算得天独厚,门中对地脉的了解,也不足以运用于此。”
黎暄垂下视线,烛火略一摆动,在纱灯笼上映出若明若暗的细小影子。他又听到“道友”对他说话,园中竹枝在风中簌簌轻响:“正清管得太宽,不止贵派,谁也不爱没事和他们打交道,但不是谁家都像他们一样。各门各派,各有各自的看重。”
对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说:“若有惩奸除恶的架要打,瑶山的人一招呼就来了。还有像是……”
“——毓秀。”
黎暄抬起头,迎着师父逐渐严肃起来的目光,轻声道:“此中法门,他们最是精通,不知能否使毓秀为我们所用……又或是,让我们为他们所用呢?”
到这里仙门老三家终于基本解锁了档案,在此稍微梳理一下他们的演变历史——
【陵空之前】仙门占主场的时代,老牌三巨头是羽清、毓秀、衡文。
羽清:声望最高的仙门大哥,门派发展方向也是勇当大哥,管天管地管一切,调节仙凡矛盾,处理仙妖纠纷,真正的仙门居委会。生源、架构、综合实力都是一流,也因为摊子太大内部问题一直不少。
毓秀:地理资源管理大师,会看风水(比喻),学术气氛浓厚,离凡人远,离妖族近(指经常产生冲突),视角比较宏观,乃至于将天下平衡视为己任。
衡文:走香火信仰路线(比喻),盘踞一地,在影响范围内积攒凡世中的声誉以凝聚气运。按理说能维护一片地区的和平是好事,但实践过程中经常有越线操作,常因理念不同和其他两家有摩擦。
【陵空时期】王庭兴盛,压力平等地给到所有仙门,造成了一定的洗牌效应。
瑶山:从无到有的业界新星,星仪的创业公司,大家都很熟啦!
钟溪:医药专精,曾经规模不大,因为盈期的到来,催化草药和炼丹产业发展,在风口起飞,一时间到了和老牌巨头们坐一桌的地位,属于是吃到了仙妖两边对抗的时代红利。
羽清:内部问题爆发加上某些知名不具的外部因素催化,拆分为正清和羽虚两派,正清延续当年羽清的核心理念,羽虚带着搞炼器科研的小组远走燕乡。
毓秀和衡文在这个时期没有太大变化。
【霜天之后】大战时和妖族王庭三部立下盟约的六大派,像奶茶一样时间久了就开始分层。
瑶山:遭受的打击最大,但靠着小作坊规模的生命力,高精尖的人才培养机制,顽强挺在了第一线。
毓秀、正清:两个底蕴雄厚的老牌名门保持住了自己的地位,自然而然地关系也变得比以往更深了。
羽虚:偏安一隅,毕竟祖上有过见识,收缩转型一气呵成,即使不再是大门派,运营也还保持着比较健康的状态。
钟溪:当年怎么涨的,现在就怎么跌回去,和羽虚一样选择了退守驻地,但热胀冷缩中造成大量裂痕,逐渐演变成了在文中出现时那种封闭、僵化而陈腐严苛的模式。
衡文:最倒霉的一个,虽然不在霜天的主战线上,却因为门派构筑的特性,被旁边人打架的一个扫堂腿给撂倒,旧衡文崩溃后勉强重组起来的新衡文书院采取了先搭架子再发展里子的策略,不能说不成功,到现在就成了在延国可以横着走,但仙门中认可度有限的状态。
来一点娱乐化的排行数据——
人数规模:正清(大型)>衡文(中型)>羽虚(中小型)>钟溪(中小型)>毓秀(小型)>瑶山(超小型)
幸福指数:羽虚(气候宜人、氛围轻松、环境友善、绝不内卷)>其他(各有各的闹心)
和妖族的关系:羽虚(友善)>瑶山(就事论事)>正清(公务关系)>钟溪(不熟)>毓秀(排斥)>衡文(排斥)
和凡人的关系:衡文(深度联系)>正清(公务关系)>其他(避世)
人均玄华箴言持有量:羽虚(受欢迎到经常从中原订购)>衡文(流行读物)>正清(被门派人口数稀释了平均持有量)>毓秀(学院派买闲书的机会少)>钟溪(封闭管理难以与外界接触)>瑶山(谁也不敢承认自己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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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昔往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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