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陈也和姜南正准备去李耿家探寻情况,刚走到前厅,便收到了小厮送来的信函。
陈也拧眉接过,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市舶库失窃的事情传到了官家那里。
官家震怒,限他五日内查清失窃案的真相,给朝廷一个交代。
“我明明下令,暂时封锁消息,是谁把仓库失窃的事儿上报上去的?!”
陈也捏紧密函,一张脸泛着铁青。姜南垂眸立在一旁,不敢出声,入司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陈也生气。
“陈大人,是下官上报的。下官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该隐瞒.......而且进贡的日子转眼将至,到时候若是交不上东西,那才是没顶之灾。
届时整个市舶司都要担责,如今早早说明情况,你我虽有失职之责,但比起欺君之罪,陈大人觉得......哪个更严重?”
袁定双手一脸镇静,徐徐而来。
陈也松开袖中攥紧的手,面容一瞬间松弛下来,像是气鼓鼓的蹴鞠,被人踢了一脚,刹那间瘪下去。
姜南看了眼袁定,又扫了眼陈也,捉摸着要不要撤退。陈也忽的朝她看过来:“姜娘子先行一步,本官稍后就至。”
姜南如临大赦,赶忙拱手朝陈也和袁定告辞,脚步飞也似的逃离了现场。
“大人还信不过姜娘子?”
袁定望着姜南纤细的背影,话却是对着陈也说的。
陈也眸光几个闪烁,划过一丝深情,轻声道:“有些事情不让她知道,是为她好。”
袁定了然,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笑道,“大人对这姜娘子,当真是上心。”
陈也故作神伤地叹了口气,“连袁大人都看得出,可这姜娘子......怎的就看不出来呢!”看得出来才是见了鬼!
姜南背后一凉,下意识往身后望了眼,一回头就对上了宁天禄那双丹凤眼。
“姜娘子,好巧。”
宁天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缓步走近,笑着和姜南打招呼。自从上次姜南当着众人的面打听他的喜好,司里便有姜娘子心仪他的传言。
从那之后,宁天禄只觉陈大人每次看他的目光中都夹了几叶冰刀,让他不寒而栗。
就算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公开和上司抢女人,所以便只好有意无意躲着姜南。
本以为有了林家郎君的掺和,众人很快就能将他抛掷九霄云外,毕竟他是真的没那个意思。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林皓轩的加入非但没有冲淡谣言,反而将谣言升级。
以前传的是,陈大人求而不得美人,姜娘子死乞白赖书表,他作壁上观;
现在是陈大人、林公子两蚌相争,姜娘子不为所动,他坐收渔翁之利。
“宁书表,好巧,你这是要去铁匠铺?”
姜南哪知宁天禄心中的弯弯绕绕,心底只想着和他打好关系,方便以后说媒。
宁天禄点点头,生怕姜南邀他同行,先发制人道:
“我要去城西调查,那里有位铁匠,据说技艺非凡,没有他打造不出的铁器。姜娘子是要去李专库家?”
“对啊。”
宁天禄暗暗松了口气,李家不在城西,而在城北,不顺路,不顺路......
姜南看了眼宁天禄,心思百转。
这宁天禄与这李耿关系匪浅,肯定知道李耿家怎么走,若是有他带路肯定事半功倍。
况且他与李耿熟稔,若是他在,打探消息也比较方便。
“宁书表,可以麻烦你带我去李专库家吗?他家虽然在城北,但据说城北也有几家出名的铁匠铺,要不今日你就先去那里调查?如此,两不耽误。”
“......”
宁天禄欲哭无泪,最后的退路被堵得死死的,一点缝隙都没给他留。
“姜娘子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再拒绝,倒显得不通情理。”
“多谢宁书表。”少女微微一笑,朝宁天禄拱手道谢。
宁天禄抽动了几下嘴角,强颜欢笑道:“都是同僚,应该的,应该的。”
偌大个前厅,陈也坐在主位,好整以暇地望着堂下的袁定。
长风掠过,四下寂静。只有草虫在窃窃私语,无病呻吟。
“袁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大人似乎漏掉了一个环节。大人将仓库失窃一案告知于官家,以官家的脾气秉性,必然会下令让你我彻查此案。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袁大人可有把握,查出失窃案的真凶?若是查不出,你我又该如何向朝廷、向官家交代?”
袁定垂眸,静待陈也把话说完,方才道:“大人所言,下官也有想过。这案件如何查是我们说了算,要想出结果还不简单?”
陈也克制住心底的波涛海浪,面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这袁定莫非是想草草结案,随便拉个人顶罪?
“袁大人可有什么高见?”
袁定站起身,看向陈也,眼底似藏着整片冰天雪地,透着一股子寒凉。
“看管仓库的李耿,本就有失察之责,若是再多个监守自盗的罪名,似乎也无人在意。”
还真不是人啊......陈也心道。
失察之责最重不过被逐出市舶司,这监守自盗的罪名若是成立,不丢几条人命恐怕都难以收场。
“袁大人不怕这么做,会让手下的人心寒吗?”
袁定无畏地扯了扯嘴角,眼底的不屑似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只听他幽幽道:“死一个小小的专库,就能救整个司于水火,大人觉得......其他人会反对?”
陈也垂眸不语,对袁定的话不置可否。
李耿不过是个小小的专库,拉他顶罪,就算旁人有所不满,也是敢怒不敢言。
人在生死存亡之际,必定把自身利益放在首位。袁定正是利用了人心的弱点,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大人意下如何?”
陈也回过神,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一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的无奈形容。
袁定见罢,满意地勾起嘴角,眼底闪过一抹狠厉的光。
“那下官先行告退。”
陈也点点头,朝他挥挥手。袁定转身离去,背影一如他冷硬的面庞。
少年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地出神,久久未收回目光。
出了盗窃这等大事,这袁定却从未表现过丝毫的担忧,不但不着急找出真凶,反倒自作主张将此事捅到了官家那里。
甚至早早想到了拿李耿来顶罪,向朝廷交差,至于这失物,他半分未提,好似压根没有找回的心思。
这真凶......似乎也不重要......
陈也撑着头,手肘抵着木椅的边缘,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耳畔轻点,眼波流转。
越来越有意思了!
倒不是他心善,只是冤枉人这事儿,他实在不耻。如今还不是和袁定撕破脸的最佳时机,唯一能救李耿的办法只有找出幕后真凶。
可这真凶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行窃,还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
陈也想不明白,干脆站起身朝李家走去。
他前脚刚走,身后忽的冒出一个人影,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眸光如墨,深沉似海。
陈也抵达李家时,恰逢宁天禄离去。
后者望见他,瞳孔骤然放大一圈,如惊弓之鸟一般。
短暂失态后,宁天禄赶忙收拾好表情,迎上前,拱手道:“陈大人,您亲自来查案?”
陈也瞥他一眼,眼底划过一抹玩味,“宁书表,不也来查案?据我所知,今日你要找的铁匠铺......是在城西吧?怎的在这里遇见宁书表?”
宁天禄后背一凉,惊出一身冷汗。陈大人这是在旁敲侧击他不要刻意接近姜娘子?
天可怜见,真和他没关系!
他不好意思直说,憋屈得涨红了脸,干笑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陈也听。
陈也哦了一声,拖长的语调听起来分外有深意。
“都怪这袁大人,非要拉着本官商议朝廷对盗窃案的态度,不然怎会让姜娘子一人来此处。多谢宁书表带路,本官倒是忘了......姜娘子不太能识路。”
宁天禄讪讪一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听懂了陈也的言外之意。
姜娘子不仅仅不识路,还不识人!
不然怎会放着他堂堂市舶使爱搭不理,反倒对他一个小小的书表大献殷勤。
“大人所言极是,是小人僭越了,小人这就去城西尽忠职守。”
宁天禄说罢,转身就要溜。陈也却不如他的意,朗声道:“朝廷下令,五日后若是查不到真凶,就要处决李耿。”
不大不小的声音,却足以宁天禄听清。
本要逃之夭夭的少年脚步一滞,像是被人突然钉住,没了动作。良久,才缓缓转过身,声音沙哑,眸中的红血丝若隐若现。
“大人,相信是李耿干的吗?”
陈也目光沉沉,果断摇头。
“那......”
宁天禄刚想再说什么,被陈也草草打断,“我个人相信他,没有丝毫用处,朝廷相信,才能救他的命。”
宁天禄冷冷一笑,眼中的轻蔑与失望似浓烈的烟火,豁然绽放在陈也面前。
“朝廷向来如此,所要的不过个交代,至于真相如何,没人在意。”
陈也掀起眼皮,扫了眼失魂落魄的宁天禄,不知他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宁天禄垂下眼帘,修长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落下斑驳的光影。
作为岭南为数不多的进士,他也曾上京赶考,也曾领略过都城的繁华,也曾被泼天的富贵迷了眼,乐不思蜀。
那年,他才十九岁,高中进士,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风光无限。人人都在夸他,才貌双全,必定前途无量。
各色各样的恭维、奉承似雨点般落下来,将他浸湿,最终落得满身狼狈。
那时的他多么年少轻狂,还以为这些人都是被他的才华和人品倾倒,完全没想到他们看中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手中的权利和他身处的位置。
当他不在是翰林院最年轻的修撰,而只是个被贬至岭南的落魄书生,那些人便如鸟兽,四散而去。
甚至,离去时还不忘在他门前留下一坨粪便......
得意时有多风光,失意时就有多落魄。
那时的他只觉满京城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是如何从云端跌入谷底,再无翻身的机会。
“大人,你来了?”
姜南隔着围栏远远就看到了立在门前的陈也,出声唤道。
陈也扫了眼满身孤寂的宁天禄,朝他轻点一下头,朝院中走去。
宁天禄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久久方才回过神,长叹一声,自嘲一笑,朝城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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