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至，东风解冻，乍暖还寒。
清晨起来，微薄的春衫掠过路旁新绿的春草，霎时卷上些许夜露的凉意。
芸七娘睡眠向来较浅，卯时便被枝头的雀儿闹醒，睡眼惺忪地披衣起身，梳洗一番，就到小厨房准备早饭了。
昨儿小厨房新进了一些春笋，个个笋体肥大、洁白如玉，品质好的很。芸七娘一见这些好笋，就恨不得当场将其全部“宰杀”。最后好歹忍住了，留了些做今早的食材。
手脚麻利地将嫩鸡放入肉清汤中，芸七娘又往里加了绍酒、葱姜，等煮熟后捞出，切成薄片。春笋去底根，放入鸡汤中煮熟，同样切片备用。用酱、醋、油、盐、糖调个卤汁，浇在笋片、鸡片上头，略拌一拌，清清爽爽的春笋白拌鸡便做成了。
旁边的锅里还翻滚着白粥，芸七娘看看了火候，心想，还得再熬一会儿，陆小馋猫就喜欢吃偏黏稠些的粥米。熬煮得软糯粘稠的粥米配上辣脚子，陆时敏一人就能喝上一大海碗。
辣脚子不是芸七娘的手艺，是陆时敏让府里的家丁在州桥夜市上买的。
从州桥到龙津桥，到了晚上可谓美食一条街。夜市上的美食品类繁多，什么干脯包子鳝鱼鸡碎，什么冰雪元子荔枝膏，吃的喝的荤的素的，应有尽有。
陆时敏隔三差五就溜出府去夜市上“杂嚼”。从州桥往南，一路不停嘴，一直吃到龙须桥最后一家卖须脑子肉的摊子。州桥夜市上的美食多得让汴京老百姓们挑花了眼，但在一众美食中，陆时敏却独独好这一口辣脚子。
芸七娘起初还很好奇，这辣脚子到底是什么珍馐美馔，能让陆小吃货念念不忘。隔天让家丁买来一瞧，哟，不就是辣荠菜疙瘩嘛。
把荠菜根洗净，去皮，切成条，腌制半月，担去夜市，就能起缸叫卖。也算是普通老百姓家家常见的下饭小菜。
许是陆时敏在夜市上吃多了鸡鸭鹅兔类熟食肉脯，有些腻味。这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辣脚子反倒凭着一股子鲜爽辣脆的劲儿俘获了陆小吃货的芳心。
现下正是食荠菜的好时节，民妇们三两相约，挎着篮子就去城外郊野采挖荠菜。寒冬已过，春生的荠菜纷纷冒头，一茬一茬，遍野皆是。
既然陆小馋猫喜欢吃，等忙完了春日宴，她干脆也到城郊挖荠菜去，顺道踏踏青，看看这汴京的春景。
芸七娘如是想。
·
早春采挖的笋本就肉质鲜嫩，用鸡汤烫熟，更是添了份嫩鸡的鲜味。笋嫩清香，鸡肉鲜美，用酱汁一拌，鲜咸爽口，无论是单吃还是配粥都滋味绝佳。
陆时敏闻着早饭的味儿醒了过来，光速梳洗打扮后，端坐案边，美滋滋地享用起芸大厨的手艺。哪怕时不时就有丫环前来，或请示或汇报今日重头戏——春日宴的安排，也不能影响她因美食而起的好心情。
“以七娘的手艺，今日的春日宴必会惊艳四方。看钱琪兰以后还怎么吹嘘她家举办的中看不用的花架子春日宴。”陆时敏夹起最后一筷子辣脚子，就着小菜喝完最后一口白粥，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瘫在椅子上回味今日的早饭。
同龄的小娘子间难免会生出些互相比较的小心思，就跟猫儿们打架似的，煞是可爱。芸七娘听了陆时敏对钱小娘子的吐槽，笑而不语。
“春日宴上小娘子打算穿那套衣裳？粉色那套看着更活泼些，新做的那条浅绿裙子也不错，款式虽简约，但清新雅致得很。”翠环保管着陆时敏的衣裙首饰，见自家小娘子用完了早饭，连忙来请示。
陆时敏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大手一挥，道：“就那条新做裙子吧，然后再搭那件黄底白花的衫子，配阿娘前日给的那条石青披帛便完了。”
陆时敏一向只关心美食，在旁的衣裙首饰上从来不太在意。倒是经常和她较劲的钱家小娘子钱琪兰，专爱研究穿衣打扮，搜集了好些新款衣裙和流行的首饰头面。
这不，当陆时敏还在美滋滋地享用早饭时，那厢的钱小娘子已经更换了多套衣裙和首饰。
当陆时敏吃过早饭，决定好宴会上穿的衣裳时，钱小娘子还在纠结到底是珍珠耳饰和裙子更搭，还是翠玉耳饰更能让人眼前一亮。
一番折腾下来，等钱琪兰终于打扮完毕，离陆家春日宴的开宴时间也不远了。
·
陆府的春日宴照例设在正院。
从正门入，跨过门槛，才行几步，迎面便是一座八扇折叠木围屏，将内外空间隔断开来。
绕过围屏，豁然开朗。
只见一个宽阔的院子，院中有一荼蘼架，但此时正值新春，离荼靡花开尚有好些时日。反倒是挨着墙角疏疏落落伸展的几株白梅，在早春料峭的寒意里颤巍巍地开满了枝头。
荼蘼架不远处，有一口八卦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
这井水清澈甘洌，最适合炎夏时节制作冰镇果品饮子了。洗净切好的瓜果用个小吊篮吊着，拿清凉的井水镇着，消暑又解渴。在炎炎夏日里躲在花树荫下，左手冰镇果子，右手消暑饮子，这滋味，真真快活似神仙。
芸七娘一边上菜，一边分神思索着井水的百种用途。
院子正中已早早布置好桌椅等器具，娇客们可以围坐饮食，闲谈赏春。
陆大娘子端坐主位，右侧是赵家大娘子，左侧坐着钱家大娘子。小娘子们则坐在下首，挨在一块儿，聊些小娘子间的话题。
赵家男丁多，只赵六娘一个小女儿。钱家倒是来了两位小娘子，分别是行四的钱四娘和行五的钱五娘。这钱四娘正是陆时敏时常挂在嘴边的头号冤家，钱琪兰。
钱琪兰穿着一身月白衫子，淡紫长裙，臂弯里挽着黄披帛，挑着眉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起陆时敏今日的着装打扮。
只见陆时敏穿着鹅黄窄袖罗衫，浅绿曳地长裙，臂间披着浅石青披帛，眨着亮晶晶的鹿眼，正满脸兴奋地和赵六娘说着小话。
乍眼看去，陆家小娘子就跟早春田野里旺盛生长的小黄花似的，鲜活灵动，携着春日浓浓的生机与气息扑面而来，钻进人眼里心里，霸道地盘桓不去。
钱琪兰手上微用力，攥紧了罗帕，小嘴一撇，强硬地插进陆时敏和赵六娘中间：“陆包子，你和赵六在说什么小话呢？”
“陆包子”是钱琪兰给陆时敏起的诨号。
谁让陆时敏长了张圆圆的包子脸，白白嫩嫩的，看着就好捏。钱四娘如是想。
“钱美美，我和小六说话，关你何事！”陆时敏毫不示弱，直接开怼。
“我——”钱琪兰正想反击，主位上的陆大娘子突然温声示意，菜已上齐，今年的春日宴，正式开宴。
陆时敏的注意力立刻转回宴会上的菜色上来。钱琪兰怏怏地坐了回去。
“头三道点心是系列菜，名为‘梅三宝’，分别是梅花包子、梅花汤饼和白梅水晶鲙，以白梅入菜，以应春景。”芸七娘立在一旁为娇客们介绍菜品。
“这是本次春日宴的主菜——五新春盘，五新，指的是这五种新嫩的时蔬，寓意迎新。蓝碟里炒制好的豚肉丝和鸡肉丝，娘子们可以选取自己喜爱的蔬菜和肉丝，放入白面皮中，随个人偏好浇上酱汁，卷起来食用。”芸七娘一边介绍，一边上手示范，很快就做好了一个全家福春卷。
前来参宴的娘子们恍然大悟，纷纷赞道：“这倒是新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有肉有酱的春盘。”“可不是嘛，各款时蔬还能自己选择，真不错。”
“最后一道菜是‘鲜虾什锦炸春卷’，其实和寻常的春卷用料差不多，里面放了各色时蔬丝，奴还加了新鲜的河虾提鲜，用面皮裹着，炸制而成。”最后这个春卷正是芸七娘之前用来逗陆时敏的“新口感春卷”，根据后世的炸春卷做成，外脆里嫩，酥脆鲜香。
陆时敏第一次吃到时，立刻叛变新款自助五新春盘，投入炸春卷的怀抱。果然炸制的高热量食品是人类幸福的源泉。
往年的春日宴，吃席不过走个形式，大家略尝一两口，夸赞下用料的新鲜和主家的用心便完了，主要内容还是‘夫人社交”，明里暗里凡尔赛一把，炫儿炫女炫官人，彼此做彼此的夸夸群群主。
今年的春日宴终于褪却红衣还本真，成了真真正正的宴会。各位娘子们起初还谦让客气一番，食物入口后纷纷闭口不言，埋头吃席。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听得见碗筷碰撞声和炸春卷被咬断时的清脆咔擦声。
席毕，诸位娘子们如同梦游中断，突然醒来一般，互相看看了彼此面前干干净净的碗碟，纷纷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陆娘子，贵府是新招了一位厨子吗？这桌菜，和外头大酒楼的菜色相比，也不差什么了。”钱大娘子以帕拭唇，赞道。
“我看，连外头酒楼也不见得有这番巧思。”赵大娘子出言附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桌子菜，正是这孩子做的。”陆大娘子用眼神示意，一众娘子们纷纷看向芸七娘。
只见芸七娘穿着素白衫子鹅黄下裙，俏生生侍立梅花树下。早春的风一掠而过，如黄莺轻点树梢，摇落一树的白梅。花瓣打着旋儿，如饮春酒，醉落芸七娘的鬓发和肩头。
“好标志的孩子！方才注意力都在这春日宴上了，竟没注意到这孩子的好模样。”赵大娘子笑道。
“哎，陆包子，这是你的丫环？你的丫环长得比你好看哎！羞不羞！”钱琪兰凑到陆时敏耳边小声说道。
“哼，你少在这挑拨离间了。我最喜欢七娘了！”陆时敏朝她翻了个不优雅的白眼。
“新春日献辛盘。虽士庶之家，亦必割鸡豚，炊面饼，而杂以生菜、青韭菜、羊角葱，冲和合菜皮，兼生食水红萝卜，名曰咬春。”——【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正月·春盘》
“五辛菜，乃元旦、立春，以葱、蒜、韭、蓼蒿、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取迎新之意，谓之五辛盘。”——【清】李时珍《本草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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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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