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大军洗劫过的江南早已不复往日盛况,而一些跟着黄巢军队来此的百姓看见了江南的富庶便留了下来,成为了流民。
这些流民没有田地,只得在野外捡拾野菜果腹。在回新登的路上,车队便遇上了一群这样的流民。
他们拦住了马车乞食,随行的陈大试图驱赶他们,被章文瑛拦住了。她带着弓箭下了马车,取下一袋掺了砂石和糠壳的粟米,交给了那个带着孩子的老太太。
“拿好了。如果有谁想从你和孩子手上夺走粮食,杀了他们。”她取出三支箭矢,郑重地递给了那个老妇人。
一旁几个黑瘦的男子原本目露出凶光,看到章文瑛的举动,都不安地交换了神色。章文瑛并没有看他们,径自上了马车,对陈大吩咐道:“现在给了粮食,如果还有人想要拦,你再杀了也不迟。”她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地传进了众人耳中。老妇人欢喜地跪地念着菩萨,孩子们沉默地聚在一起,抱着粮食和箭矢看向其他流民。而那些习惯了劫掠的男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离去。
总有些富户温柔或软弱,而面前的这位夫人和她郎君显然不在其列。
作为一名武将,杜稜即便在出门远行也习惯骑马。这些情景被他尽收眼底,但他并未言语。能在乱世中保存性命的老幼都非常人,这群孩子能活到现在,早已和老妇人形成了一个牢固的联盟。他们能保全自己怀中的那袋粮食。
“若是能招募过来就好了。”他心想:“领头的那几个真是当亲兵的好苗子。”随后又转了念头。若是天下平安,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应该好好读书而不是从军。
一路上又遇见了几波拦路的流民,只是再也见不到老幼。章文瑛虽解开了粮食袋子分了些粟米下去,但那些男子面对几个妇女手中粮食的精光让她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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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集会时都答应得好好的,等到要交税了,这帮读书汉就推三阻四的!”
“诶,谁叫袁司佐死了呢?若是他活着,估计就收的上税了。之前杜将军带兵去征税,要求我们站在旁边不动刀枪,那帮田舍汉哪个怕他哟!”
“得了吧,姓袁的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当他是给县里收税啊?我兄弟在县衙里当白直,听他说了,孙县令一直在偷偷抱怨,说姓袁的根本不按规矩收税,还做假账,钱都到了他自个儿腰包里了!”
随着两税法的正式实行,秋税的收缴便到了年底。然而有些田户到了新年里还依旧欠着税,这让孙县令十分头疼。
本来这件事不归杜稜管,他只需要在浙西幕府派人来收税时带上一队人马站在一旁即可。但如今浙西乱得很,谁负责收税,收来的税赋用到哪里,新登县的官吏将士俸禄谁来发……都成了一笔无头公账。
而开了集会的士兵们自觉税收一事自己也有发言权,聚在一起便开始讨论起来。有人说既然集会上有了约定,那欠税就应该处理。还有人说怎么处理难不成把他们杀了,这帮富户早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这个简单。”当杜稜抱怨起章文瑛那个开集会确定税收的馊主意时,她捂嘴笑道:“欠税的没收了土地抵债便是。袁鹏不是正和我们家打官司吗?集会明确了两税的种类,他巧借名目强取豪夺,代替官府行事,难道不是现成的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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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刚过,孙芪便开了大堂进行了审讯。
不知不觉间,审讯的重点从杜袁两家的争执到了新登县到底谁说了算之上。
袁鹏的司户佐是不是经集会选举,由孙县令任命的?是。
那司户佐有没有肆意收税的权力?不好意思,孙县令说了,没有。
那谁才可以收税?不是开过集会了嘛,集会上说的清清楚楚,由集会制定两税的种类和数目,县令派人收税。即便是县令自己也不得另外加税,可况是你袁鹏一个小吏。
杜家家仆算不算得暴力抗税?不算,因为杜家交过税了,章夫人亲自送到孙县令手上的。
有人愤恨地骂:“这明摆着官商勾结!”回头就被同伴肘击嘲笑:“得了吧,没杜将军家眷出头,你被那个姓袁的小吏敲骨吸髓才开心?”
围观的人群中自然有心怀鬼胎的喊:“那若是有人真抗税,官府如何处理?”
孙县令笑眯眯地说:“浙西幕府发话了,上巳节春耕前必须把税收齐,这事拖不得,我都做不了主。欠税的好办,自古欠账还钱,还不了钱抵押财货天经地义。交不上税的土地由官府没收,反抗的我再让杜将军派人处理。”
不少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欠了税的大多都是租了土地的佃农。官府向他们要税,但粮食都给地主了,哪里还有余粮交官税。
既然孙县令放了话说欠税的土地由官府没收,这事就彻底和他们无关了,他们只管耕地交地租就行。
而形势户们则暗自咬牙。按照大唐律法规定,形势户不必纳税。然而如今天子政令不出长安,节度使们谁管你形势户?集会上孙县令一说士绅一体纳税,简直一呼百应。现在他们不光要缴税,还不能把税推到佃户头上。欠了税,官府过来没收的是他们的土地。
有人盘算着今年地租再涨个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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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家暗中帮忙下,有不少曾被袁鹏欺压过的农夫农妇上堂哭诉袁家鱼肉乡里,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孙芪立刻盼了袁鹏和几个爪牙秋后问斩。既然人已经被章大杀了,一切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章大的刑罚,司刑佐站在堂上舌灿莲花说了一番,谁也听不懂。反正大意是原本要挨二十大板的,县令仁慈减了一半,希望其他人莫要效仿。这事便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只有在看不见的阴暗角落,有人愤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骂道:“狼狈为奸!”
土地没收上来了,怎么分?章文瑛写了接近一万字的长文。
从“亩税五升,废除户税,种豆桑者亩税百文。”到“废除永业田,按户籍分田,男子授田十亩、女子授田五亩,每户宅地一亩。”再到“流民编户入里,废除五等户制,只分城郭户与乡村户,户籍造册每户十文。”章文瑛写得很慢,甚至到了后来,每写一条都要返回去检查,看看有没有自相矛盾或考虑不周之处。
这厚厚的一本册子写完,章文瑛只觉得手腕发酸。时下装潢方式大多还是经折装,若孙县令想要翻看,估计摊开来都能占据整个县衙大堂的几案。
她写完递上后便把此事抛在了一边,开始专心致志和骆令仪姐弟商量他们的出书事宜。孰料几日后,杜府出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是已故的蔡明府的遗孀。
“妾身李氏,久闻章夫人大名,携女而来。”李夫人还是不苟言笑的模样,身边的女郎和郑婷婷差不多年岁,也是严肃着一张小脸。
章文瑛郑重地亲迎二人入内,寒暄了两句后,不免口拙起来。李夫人却打量了小院,意味深长道:“两亩。”
章文瑛有些怔愣,却听她接着道:“我看了章夫人的土地策。城郭户不授田,但官员授宅五亩内,小吏校尉授宅一亩内。杜将军这两进小院,恐怕只有两亩地。夫人是以身作则啊。”
李夫人是在阴阳怪气吗?不像啊。章文瑛竖起耳朵,等待着这位严肃的夫人责怪自己,却见她拱手作揖道:“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夫人虽年少言语轻佻,行事却有古君子之风。之前慢待夫人,是吾之过。”
章文瑛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扶起李夫人,恭敬道:“妾身年少,行事思虑不周,还需夫人教导。夫人您乃长者,何至于此!”
李夫人肃颜道:“不错,你也的确需要吾教导!章夫人,吾问你,你可知献上这土地策,会有多少小人在背后恨你?你和杜将军行事坦荡,非但不借机满足自己私欲,还处处为了城中百姓着想,却触动了士族们的利益。吾乃已故县令之妻,声望非你可比,又年长于你。接下来你莫出头,闭门谢客不出,让吾为你周旋。”
章文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拉住李夫人的手。本以为这位中年妇女是那种不苟言笑的教导主任,没想到却是真正的良师。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夫人提醒她之前才名在外,却多行工匠之事,策论华丽而空泛,若是当个名士绰绰有余,在政坛之中却不够看。而这篇万字的土地策论,却让李夫人看到章文瑛踏踏实实做实事的心意。但如今新登县依旧多华而不实之徒,即便章文瑛满腹才学他们也不会服气。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仗势欺人,啊,不,因势利导,把事情的主导权交给杜稜和孙芪,宣传工作则交给德高望重的李夫人。有些事情章文瑛自己去做恐怕会引来世家大族的谩骂和攻歼,李夫人去做却只会让他们敢怒不敢言。
李夫人推心置腹一番话,让初入政坛的章文瑛醍醐灌顶。
参考文献
《承续与变迁:唐宋之际的田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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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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