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长安城,玉真公主府。
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正在园中舞剑。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剑既出,声亦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披散的长发在风中狂舞,剑华如雪,直飞苍天,“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他落于地上,剑飞出手,袖袍鼓起,“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花叶纷飞,黄绿参差,慢慢飘旋于四周,“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剑回到手中,他反手挽出剑花,“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他黯然停住,凝视着天边悠远的星辰,潇洒不羁的面孔上浸落着明月的光辉,照出了眼中的沉静和失意。
玉真公主李持盈朝他而来,唤道:“太白兄,好雅兴。”
他收起剑,冲她淡漠地一笑:“不过是夜里睡不着,来园子里吹吹风。如此良辰,岂可浪费?”
“太白兄果然是惜时惜景之人。”玉真公主请他到石桌边坐下,抬头望着一轮圆月,缓缓道:“玉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这段时间玉真患病在床,幸好有太白兄和孟先生的照顾,他日若有用得上玉真的地方,太白兄只管开口。”
自从王维贬官去济州参军,玉真公主一直闷闷不乐。后在孟浩然的引荐下认识了李白,便请他到观中小住,谈论诗文,也好改善心情。不想半月前,感染风寒,一病不起。幸得他二人的照料和问候,也不至于病中寂寥。
“公主莫要言谢,你不嫌李白在观中叨扰就行了。”他将剑搁在桌上,眼底的失意丝毫不减。本是自江陵云游回京,有心入仕想谋个一官半职安定下来,谁知,偶然结识了一位张驸马,驸马跑去皇宫,不知说了些什么,皇帝反而不理李白了。
这件事,玉真公主虽在病中,也听孟浩然提起过一二,她神秘地一笑,说:“太白兄真的不需要玉真相助吗?我这里可有一件事情要劳驾你呢!”
“噢?李白区区布衣,不知能帮公主什么?”
她笑道:“太白兄不必过谦。明日我要到宫里见我皇兄,不知太白兄可否赏脸,随行伴驾?”
李白摇头,自嘲地说:“我乃一介凡夫俗子,没有陛下传召,不得入宫见驾。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
“你随我去就是了,我这是走亲戚,不是面圣。”玉真公主的口吻认真了几分,“以你的才华,定能得到皇兄的青睐,我知道你有大抱负,同王维一样,只是少年意气未改,难免得罪了小人。好在你遇到我玉真公主,识得真英雄,这件事我帮定你了!”
她不容商榷地指着李白的鼻子:“今晚早些睡,明日清早,随我进宫!”
李白不置可否地一笑。
第二天,李白换了件精致点儿的长袍,随玉真公主进宫。秋日长安的天空很高,显得蓝天下的宫廷威仪万端,此时散了朝,李隆基正与玉环在园中赏菊,又差了高力士去把梅妃请来。
梅妃未到,玉真公主倒先到了。她与玉环是故交,一见面,就欢欣地蹿上来,拉住她的手嘘寒问暖,又说:“皇兄若是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李隆基僵硬地笑笑:“你还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反正都是自己人。”
李隆基弯起眉眼,看着伫立在园外的李白,“他也是自己人吗?”
玉真公主眨眨眼睛:“你猜,他是谁?”
“王维?不是,王维朕见过。你的新情人?”
“皇兄不要侮辱斯文!他是——酒、中、仙,李白!”
李隆基眉目如望远山:“他就是李白……”
“嗯嗯。”
“去把他叫来。”随意扬手,吩咐了一句。玉真公主牵起裙边,跑来园外把李白叫了进来。
他大大方方走到正前,撩起前摆跪拜道:“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响亮的声腔如黄钟大吕,煞是好听。
“平身。”
“谢吾皇。”
他直起身子,长袍垂坠在脚边,衬得风姿倜傥,剑眉星目,眉宇之间更有一股傲然之气。李隆基打量了几眼,禁不住赞道:“闻名不如见面。”
“是李白有幸,得以目睹龙颜。”
李隆基唇角勾起笑:“曾经有人说你狂狷,朕今日看未必。先生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看起来洒脱得很。今日恰逢园中菊花盛开,不知先生能否一展才情,做一曲应景的听听?”
他拱手而笑:“恭敬不如从命。”说罢,临风而立,环顾着四野的菊花。金灿灿的颜色在他眼中流动,采萍的脚步在园外缓缓踱近。
只听他道:“人生几度花与月,休将花月论寻常。”
李隆基徐徐颔首,爱怜之情溢于言表:“秋节中的菊花,自然不同于众。”
他又吟咏道:“抱香宁向枝头死,落寞不随风月狂。”一句,道出了它为何与众不同。
在场之人莫不为他的才情倾倒。
“好一个‘抱香宁向枝头死,落寞不随风月狂’。果然是佳句。”采萍由衷的称赞,向这边走来。
“李白先生,这位是朕的梅妃。”
李白顺着李隆基的目光侧过头去,采萍的粉衣正在秋风中慵懒飘拂,清淡的装束全然不同那日在歌乐坊相见时的男装打扮,多年不见,他思维轻擦,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哎,哎!”旁边的玉真公主弧度较小地拉扯他的袖子,“怎么呆了?多失礼啊。”
倒是采萍先开口问:“这位公子很面生,是陛下请来的宾客么?”谨慎起见,她还是避讳了一下。
玉真公主道:“他是李白,是我带入宫给皇兄献宝的。他满腹的才情就是宝贝,诗行天下,之天才,之聪慧,所遇之人无不称赞。”
“原来是李白先生,久仰大名。”采萍冲李隆基道,“臣妾待字闺中的时候,就曾读过他的诗文。”
“噢?朕也时常听人提起。还曾多番召见他,都寻不到人。李白先生,今天来了,可有意入朝为官,在翰林院担份差事?”
玉真公主但笑不语,给李白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好好把握。李白跪谢道:“承蒙不弃,李白定当将以生平所学回报回家社稷。”
采萍替他高兴,曾经在歌乐坊醉酒作《将进酒》的风仪仍驻留在她脑海里。她相信,日后李白定能引领诗坛风骚,垂名青史。“恭喜陛下,又觅得一位贤臣。”
玉环浅浅微笑,插入对话:“我也听说过梅妃娘娘乃闽粤第一才女,今日幸会酒中仙,难得陛下有雅兴,梅姐姐何不也作一首,让大家开开眼界。”
采萍思量着,杨玉环是要给她出难题?于是拒绝道:“有高人在,怕陛下会笑我班门弄斧。”
气氛变得微妙,李隆基执起采萍的手,鼓励她:“试试也无妨。也正好与李白先生切磋一下。”
本来不想在朋友面前展露争锋之意的,但见玉环的眼神,分明透着挑衅。“那好,就当臣妾抛砖引玉。玉环妹妹出身名门,想必也通晓诗赋,待会儿,何不请她也作上一首?”
李隆基唇角上扬,心知她们有了较量之意,不过好奇的想要知道谁更甚一筹,便道:“大家随意即可。”
“刚刚听闻李白先生赞叹美景,现在,采萍想以诗句形容一下景中的美人。”她微一低头,而后抬起来,眸光停留在玉环周身,“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这首诗是在赞叹玉环的美貌,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大有乾坤。“南宫一夜玉楼春”,是暗指她不顾人伦,从寿王府转入皇宫,成了公公的枕边人,迷惑皇帝,葬送了他半世英明。或许还嘲笑她如月一般痴肥。
玉环深深打量了采萍一眼:“梅姐姐这首诗是送给我的吗?只怕玉环形秽不能担此佳句。这里倒有几句话,可以馈赠给姐姐。”她俏皮地一笑,“作的不好,还请大家海涵。”说罢,她念道:“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亦天真;总教借得春风早,不与繁花斗色新。”
两人眼底虽波涛汹涌,但面上依旧神色自若,维持着和谐的气氛。李隆基眉心轻颤了一下,抚掌笑道:“果真都有些才情。不过比之李白先生的妙手偶得,还少了些浑然天成的韵味。今天就到这里罢,朕约了宰相大人,先行一步,你们……自行游玩。”
“恭送陛下。”众人齐齐跪拜。
送走了李隆基,采萍和玉环沿花带朝清元殿走去。玉真公主同李白有说有笑地跟在身后,心情显然比前面一对轻松不少。玉真公主告诉李白,小时候,在宫里没有嬷嬷带,皇家的人也不管她,她曾经和哥哥李隆基跑到清元殿后的花园里玩,偷了酒库的酒,醉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几个奴才发现,领了回去。
“皇兄自小桀骜不驯,父皇的眼光不错,他是个当皇帝的好苗子,把李家的声威又夺了回来。太白兄,你可要多写一些诗篇为他歌功颂德哦!”
李白一笑而过:“我想,不需李白多言,今日的陛下,已是大唐子民心中的神话。”
“所谓‘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后’,玉环妹妹怎么看?”采萍突然出声,向身边的玉环提问,她相信她也听到了刚才李白对玄宗的肯定。不过这是之前,以后谁知道呢。他娶了杨玉环,就已经错了一步。
“这哪里是我能评价的?”玉环抽抽嘴角,不答反问,天知道玄宗的英明会不会毁在她这个小女子手里?她不管。她只知道自己的爱情没了,是断送在他的掌中。
“梅妃娘娘请自便吧。玉环出来好一会儿,先回宫了。”她转身离去,那神情,那背影,仍有一丝幽怨。
微风习习。采萍目送她走远。这一刻,彼此心里都明白,骄傲如她们,也许不会有平心静气相处的那天。各自为各自的目的,而争取,而战斗。
“娘娘,方才杨妃的那诗,‘不与繁花斗色新’,是否是暗示您……过时了?”雁儿在身边小声说,采萍亦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其实是‘礼’尚往来。”
一袭蓝衣的谢阿蛮双手叉腰,从清元殿里走了出来,采萍扬手唤道:“阿蛮!”
“咦,采萍姐!”她雀跃地奔过来,看到身后的李白更是呆了,随后想也没想,冲上去给他一个熊抱:“乖乖!你怎么也进宫了!”
“阿蛮,是你!”李白哈哈大笑,“没想到进宫第一天就看到你,这真是太好了!”
“这说明什么,我们几人有缘啊!”谢阿蛮眼珠子溜来溜去,李白倒不明白了:“还有谁?”
“她呀!”她把采萍拉过来,“你忘了,这就是你那位小兄弟,当时你还要把人家的鞋子脱下来呢!”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清澈,好像找回了失去的记忆,他能够想起来,初见她时的样子,会因为他的玩笑话而面上飞红。“真是你呀,小老弟!”
谢阿蛮扬起下巴:“意不意外?高不高兴?她比咱们都有来头,是陛下的梅妃娘娘。”
玉真公主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刚才怎么不说呢?”
……
勤政务本楼。
为了哄玉环开心,昨夜李隆基叫她写下家里亲人的名字,也好一道封赏。
玉环知道他的用心,便在白纸上写下了几位叔伯和从兄的名字。
他总是用自己的自以为是逢迎讨好她,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她的芳心,她也是将计就计,利用他的爱情做大自己的权势,因为她要报复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推波助澜迫使她与李瑁分开的太子——李亨。
李隆基对此毫无所觉,兴致勃勃的吩咐李林甫亲自督查吏部,去办好封赏杨氏的事情。
“那么臣告退。”李林甫领旨而去。
站在门口的李亨走了进来:“父皇,您刚刚册立贵妃,就加封她的族人,是不是不太妥当?”
李隆基斜睨了他一眼。玉环跟着自己将近五年,若不是没有名分,早就该给她的族人加官进爵了。“朕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父皇。”
李隆基笑道:“玉环现在是朕的贵妃,她的家人,必须有相当的爵位和官职。赐封不过是早晚的事。朕知道你宠爱张良娣,也曾提拔过她家里的亲戚,就连韦妃的哥哥你也很重用呢。现在,为何来管朕的闲事?”
李亨尴尬地低头:“只是……儿臣觉得此事太仓促了。贵妃家里的亲戚,您又未曾见过。儿臣刚才听您话里说的,似乎要举族升迁呢。都是四品以上的官。”
“那又如何,肥水不流外人田。朕招呼家里人帮朕看着这朝堂,难道还错了不成?”
在这方面,李亨就没有李林甫处事圆滑。李林甫方才虽然心有不平,但见李隆基执意如此,便一句多问的话也没说。反而一脸的殷勤笑意。
僵持中,李隆基坐下来,端起茶杯,发现茶碗已经空了。窗格子铺在地上的阴影慢慢拉长,窗外,风沙沙吹着树枝。
“父皇,儿臣为您去添一杯吧。”
李隆基狐疑地看着李亨,见他唇角的笑意温润了许多,顺势将茶杯递到他手里:“有劳你了。”
“父皇哪儿的话,这是儿臣分内之事。”
李亨并非不知进退。只因身处局中,自然多虑一些。原以为,李隆基宠爱杨玉环,是因为喜欢李瑁的关系,有意改立他为太子。谁知故事发展到最后,被重伤的居然是李瑁,而杨玉环摇身一变,成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
大殿中弥漫着寂静。茶水声哗哗坠入茶碗,李隆基拾起来,喝一口,突然说:“亨儿,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李亨连忙拱手低眉,避开父亲锐利的眼光:“请父皇赐教。”
“你放心,朕也知道大唐太子自开国以来总承受着或多或少艰难的命运。不管是高祖时期的隐太子,还是太宗时期的承乾太子,抑或是女皇时的代王,都不能撑到最后执掌大权,草草以悲剧收场。”他讥诮地盯着李亨,“以史为鉴,你这个太子自然当得不轻松。不过朕亦不会无端废立太子。”
“父皇你误解儿臣了……”
“朕希望你不要把瑁儿盯得太紧。”李隆基以不容商榷的语气打断他的话,“贵妃娘娘曾嫁过寿王为妻,但朕不会拿太子的位置去交换她。你明白吗?”李隆基复又强调一句,“朕不希望你找他们二人的麻烦!”
李亨胆战心惊地跪下去:“儿臣惶恐!父皇,儿臣与十八弟是至亲手足!倘若十八弟才能在儿臣之上,父皇他日要改立贤能,儿臣绝无异议!”
“是吗?”李隆基把玩着茶杯,“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今年的秋天并不冷。好时光一直持续到秋末。宫内宫外也算相安无事。
趁着和煦的风,采萍一路从御花园赏玩过来,在开尽的荷塘前碰到了玉环,她也是好雅兴啊。
“想不到梅妃娘娘也在园中散步,玉环来得唐突了。”她上前笑道,十分客气的样子。
“贵妃娘娘有礼。”身后的婢女向她问安,采萍端出官方的笑:“好久不见。玉环妹妹愈发容光焕发了。”
“那也不及姐姐温婉动人。”玉环盈盈一笑。
采萍道:“听说荷塘里新添置了几尾金鱼,是江南来的新品种。我特地过来看看。妹妹要不要一同观赏?”
“好啊。”玉环朝荷塘边看了一眼,随采萍走近。裙裾逶迤着一地风光。风带动她头上的发带,她蹲在荷塘边,探头探脑:“姐姐说的鱼在哪儿呢?”
采萍在她身旁蹲下来,指给她看:“瞧,那边就有几条。”
“哪儿呀?玉环怎么没看到。”
“在那儿,荷叶底下。”
宫娥们只看到两位娘娘在塘边说话,全然不知塘中有没有鱼。忽然,采萍的手又指了一下,玉环突然往前倾倒,身子一歪,摔进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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