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梅阁的回廊上向外望去,夜色宁静而深沉,园里的花草大多已经凋谢,又到了梅花盛开的时节。采萍披着猩猩毡,蹬蹬走下台阶,她总习惯在寂寥的晚上去梅林里逛一逛,似乎这样,忧虑的心就能得到抚慰,所有的烦恼也会一扫而空。
一连五天,李隆基都留宿在刘昭仪的奇华殿中,宫人传说刘姝是皇帝的新宠。她能歌善舞,想必此刻的奇华殿一定灯火辉煌,笙箫不断吧。采萍站在梅林外眺望,果然,可以望见那一厢灯火。
此时林外突然传来清越的笛声,仿佛梦中听见的一声召唤,吸引采萍朝声源处走去。在几丛枯树下,李白手持笛子,白衣临风,在月色的笼罩中轻轻吹奏。听到脚步声,他放下笛子,转脸一笑,笑意极淡,淡得如月华一般。
“梅妃娘娘深夜出来相见,不怕后宫的闲言碎语吗?”狂放的声腔有几分不羁的傲慢。
“如今所有人的眼神都盯着奇华殿,谁会在意本宫这个失宠之人?”
“刘昭仪夺去的又何止娘娘一人的恩宠,贵妃宫中何尝不是青灯寂寂。”
“太白兄是来看采萍的笑话么?”采萍笑一笑,朝他走近。
“自然不是。”李白单手背在身后,“那天想必你受了委屈,李白是想问朋友一声好。”
“我很好。”
“真的?”
“太白兄若是不信,又何必问呢?谢谢你引我出来,为我排解忧伤。不过,跟我亲近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以前是如此,现在更未可知了。”
李白摇摇头:“世俗之弊,不予理睬。”
采萍笑道:“也只有你这样洒脱的胸怀,才能写出流传天下的好诗。可是宫中,与外面不同。工藤先生就是因我的缘故去的西域。”
“所以那天,你在园中见了我,不敢在陛下面前认我?”
“是。”采萍低眉,轻声叹息,“想必你也清楚,我和贵妃已经剑拔弩张,陛下对我的恩宠不及从前,一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也许我可以帮你呢。”
他说得真诚,采萍倏然抬起目光:“我毫无背景家世,你帮了我,我也未必能回报你,怕只会使你受累。”
“既然是朋友,还说什么受累不受累?李白也没有什么本事,无非是写写诗,作作曲。在歌乐坊一遇,我知道你擅长跳舞,所以今夜做了词曲一首相赠,希望你能讨陛下欢心。”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白纸。
采萍接过来,打开看:“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念罢,她嘴角浮出心领神会的笑意。
这是一首闺怨诗,写一位贵妇人幽居在深闺的孤寂,诗中没有一个“怨”字,却饱含着一种深沉的怨艾。正是她此刻心情的昭示。
“太白兄的才华叫采萍叹服。”
“不过是景由心生,随性而作。”
“看来是采萍太过狼狈了。”
他轻笑出声:“我绝不是调侃娘娘。”
狂风刮入夜,天际处的浮云被风全部吹散,快满的月亮像被水洗过。
李白轻轻吁了口气,“时间不早了,为避嫌疑,李白先回了。”
采萍颔首:“太白兄还请多保重。”
“娘娘是去了梅林么?”回到殿中,雁儿问道,为她将猩猩毡解下来。
她点点头:“陛下已经下旨撤了我的禁足。雁儿,明天你去打听一下陛下的行程。我要见他。”
“娘娘心里可是有了主意?”
“是。总不让贵妃先发制人。现在我若不争取,怕是仅有的一席之地也会保不住了。”
翌日。
黄昏的暮色渐渐来临。李隆基伸个懒腰,绕下御案。高力士上前答应,问道:“陛下今日还要去奇华殿吗?”
他慵懒地笑了笑,撑了撑眼:“还去那里。梅妃和贵妃平时得了朕许多恩宠,有道是恃宠而骄。玉环不是不肯留朕吗?那朕就顺了她的意思。等她自己来找我。”
“陛下这是欲擒故纵?”
李隆基但笑不语。身为皇帝,要拴住女人的心,也是需用一点手段的。他大步走了出去,高力士唤过门口的小太监,给他一锭银子,“去梅阁,告诉娘娘,陛下会走凤凰园。”
天空中飘着小雪,冬日黄昏后的阳光却异常温暖明亮。李隆基坐在软轿中,走到这里,婉转的歌声如风慢慢吹来,在这萧瑟的时景下更显得风情独特。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他吩咐停轿,从轿子上走了下来,循声走入园中,只见酌白的水袖飞舞,围绕着淡淡的白雪,有一种恍惚的美。采萍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坠着梅花小簪,神情憔悴,表情冰冷如霜,仿佛含着一腔哀怨,却又惹人生怜。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守在旁边的雁儿先看见了皇上,连忙跪拜道:“参见陛下。”
采萍一惊,正在做一个踏燕的动作,她一转头,身子失去平衡将要跌倒,李隆基迅速上前,将她拦腰扶住。四目相对,如同在太液池初遇的那晚。“小姐,你不会想自杀吧?”玩笑的口吻比以前轻柔了一些。
采萍冷淡地竖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参见陛下。”
李隆基走上前,虚扶一把,“这段时间不见,你瘦了。”
采萍低着头,沉默不语。
“怎么,不愿见到朕?”
她自嘲道:“如今陛下又有了新欢,恐怕不再需要臣妾了。臣妾不耽搁陛下的宝贵时间了,这就告退。”
她福了福,转身,李隆基拽住她的手臂。她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采萍,今天朕哪儿也不去,就去你的梅阁!”
他拉着她转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朕知道,你也想朕了。”
“陛下是笑话我,如今在世上,只有您一人可想?”
李隆基目光一凉,神情惆怅了几分:“你还有什么亲人么?朕召他们进京来探望你如何?”
采萍细想了一下,在莆田唯有李牧和她还算亲近,不过眼下的局势,不宜见他。她摇摇头:“陛下的心意臣妾心领了,只有一些远房亲戚,父亲生前就很少联系,现在更是音讯杳然。”
他颔首,“好吧,若日后有什么需要,你再与朕开口。”说罢示意高力士起驾往梅阁去。
那边,奇华殿被放了鸽子。
沐浴完毕,婢女莺儿将窗帘拉开,铜镜中刘姝的面孔瞬间明亮。她披散着一头长发,慢慢梳理着,莺儿来到身旁,为她挑选了几支花鸟图案的金步摇。
“还是素雅些吧。”刘姝看了一眼。皇帝连续宠幸她,近日,明的暗的,怕是得罪了不少后宫中人。
“反正是在宫里给陛下看的,理当喜庆一点,陛下见了也高兴。”
刘姝摇头笑道:“哪有不透风的墙,就是我殿里的人,也未必全向着我,说不定转身就去了哪位娘娘跟前,说我媚宠。”
“娘娘,奴婢对您可是一心一意!”莺儿搁下步摇,惊惶地跪下来。
“瞧你吓的,我何时说你了?快起来,为我挽个双环髻吧。”
“是。”
“娘娘!”小太监崔航来到门口,轻唤了一声。
“怎么了,崔公公?”刘姝从铜镜里瞧着门口的太监。
“刚常顺公公过来传话,陛下今晚不来奇华殿了。”
刘姝低笑一声,“陛下是去了贵妃寝宫吧?”身为皇帝,哪肯每夜都守着同样一个女人呢?
“据说是去了梅阁。”
“噢?”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梅妃娘娘在凤凰园里练舞,恰巧圣驾经过,陛下看见了,就随她一道回了梅阁。”
原来如此……刘姝脸上依然是平淡的笑意。
发髻已经挽好了,莺儿俯到她耳边,轻声说:“陛下昨日才解了梅妃的禁足,她今日便去了凤凰园,想必是知道眼下娘娘得宠,圣驾会从凤凰园过,所以……”
“好了,我心里有数。”刘姝打住她的话,“崔公公,你下去吧。把外面预备的东西都收起来,今晚大伙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她懒懒地起身,去了偏殿的书房。书房与正殿相比,可以说是狭窄的,亮起的灯火在禁闭的内室中分外明亮。今夜无事,倒可以练字打发时间。
刘姝舒开广袖,拿起笔,气定神闲地写:悉心为江山,倾心对红颜。
绮楼春色重,君王夜无眠。
旁边的莺儿为她研磨,“娘娘的字写得真好。”
“哪里好?不过是信手涂鸦,聊以□□。”她又写道:云雾难寻觅,锦帐锁涟漪。不知孤寂人,相思有何益?
她动作和缓又不失大气,耳珰上的流苏随动作若即若离地拂动。采萍明目张胆的抢了她的恩宠,她心里确有几分不平。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每一个执着于唯一的女子,都是这世上的伤心人,抑或者每一个没得到最完全的爱的女子,都有一段难以说清的痛。
莺儿自然不能体会到她复杂的心情,望着纸上的字,说:“奴婢在冬暖阁当差的时候,就听闻昭仪娘娘沉稳聪慧,不想还写得一手好字。当年的女皇陛下侍奉高宗皇帝,也是由昭仪升上去的,以娘娘的才智……莺儿猜想,您以后定能晋升为妃。”
刘姝心中一紧,搁下笔,冷喝道:“好狂妄的丫头!”
莺儿浑身一颤,连忙低头跪下去:“奴婢死罪。”
“你是该死!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也敢胡诌?若是你以后再说些什么,本昭仪岂不被你害死?”
见刘姝盛怒,莺儿的泪水蹦出了眼眶:“娘娘饶命,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说了……”
“你今天说的话,已经难逃一死。”
莺儿顿时吓得面无血色,膝行数步爬到刘姝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哽咽道:“娘娘,奴婢虽性命微贱,但家中尚有老母在堂,需要奴婢赡养,就请娘娘网开一面,奴婢定不忘娘娘大恩大德!”
她哭得梨花带雨,刘姝略有所动,“宫中最忌讳的就是言谈,要知道祸从口出,现在整个后宫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你说了什么,关系到我奇华殿所有人的性命。我也不是铁石心肠,就赐你哑药一碗,以后老实跟着我当差罢。”
莺儿仰着头,抽泣良久,跪拜道:“谢娘娘大恩。”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阳光灿烂,梅林里的梅花又开了几朵。李隆基走的时候,采萍仍睡得恍恍惚惚,没有一丝察觉,直到雁儿进殿,服侍她起来。
“去挑几件精致的衣服,我有预感,一会儿会有贵客临门。”
采萍梳洗后,在案上摆开胭脂盒,打算好好装扮一番。有许多事,不是光靠忍让就能解决问题的,既然避不了,索性战斗到底。
“娘娘,您说谁会来?”
她的目光愣了愣,“如果没猜错,会是刘昭仪。”
用过早膳,便听到殿外一名内侍禀奏:“刘昭仪到!”
“娘娘你猜的果然没错。”雁儿搀起采萍走到外间,只见刘姝转了进来,躬身行礼道:“拜见梅妃娘娘。”
“刘昭仪无须多礼。”她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命雁儿拿来礼物,“本来打算去奇华殿看望你的,你晋封为昭仪,我还没有恭贺你。”
“娘娘不必客气。若不是陛下有旨不许任何人出入梅阁,我理当早些来拜访你才是。”
采萍微笑,昔日姐妹两个今朝说起话来已非同往日,任何情分在那一点私心面前都不足为题。
刘姝又道:“娘娘真是好福气,刚解除了禁足,就得到了陛下的宠幸。”
“昭仪娘娘还请不要见怪。本宫只是一时无意,在园中舞蹈,谁料碰到陛下。”
“真是好巧啊!”刘姝不动声色地喝茶。
“你们先下去,本宫同昭仪说些私房话。”采萍挥手支走众人,抿了口茶,静默了片刻,方才卸下刚才的伪装,道:“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在这个宫中,只有一个男人,若想留住爱情,就得留住权力’。”
刘姝暗自点头,“你倒是有志气。”
采萍低头一笑:“我并非是争对你,只想防着杨妃,在她行动之前收复陛下的心。所以昨天,是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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