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以后，李隆基在宫中为小皇子摆百日酒，邀请了王孙贵胄、朝廷大臣都来参加，也是第一次将编排好的《霓裳羽衣舞》和《霓裳羽衣曲》于众人面前展示。那一幕幕华丽的音符，柔美的动作，温柔了岁月，也惊艳了时光。
……“你为朕生儿育女，朕又怎么舍得让你费神呢？你先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乐器，等到朕编排完了，就请爱妃和朕一起赏鉴。”……
抱住李珮欣赏歌舞的采萍，忽然想起了当初初见《婆罗门曲》时与李隆基的对话。他说，到时候会以此曲作为礼物，庆贺孩子的出生，使他知道，他出生在一个富足而伟大的国家。
如今看来，他并未食言。
但那时的自己，如何也想不到领舞的，会是杨玉环。
她的舞姿，她的光芒，似乎有些喧宾夺主。
座下已有人频频感叹，“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梅妃娘娘。”
张良娣轻轻走了过来，将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
她将孩子抱给雁儿，空出手来，打开看，是一块金锁片。做工精美，乃是上乘之作。
“太子妃太客气了。”
“一份小礼物，不成敬意。”张良娣压低声音，“殿下和妾身都十分感谢娘娘出言相救，今生定不忘娘娘大恩。”
张良娣心中所想，希望能借助梅妃斗垮玉环，也免得夜长梦多。
梅妃与玉环不同，她没有家世背景，即便生了皇子，也很难在争储之中上位；而玉环，杨家人都成了气候，况且皇帝对她的好，早已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从征她为女道士开始，就对她有了离经叛道般炙热的深情，仿佛什么都可能因她改变。
张良娣工于心计，看得透彻，明白。也许她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防人之心不可无。
稍带寒意的晚风划地而起。
采萍说：“陛下，起风了，臣妾失陪一会儿，先送小皇子回去。”
“好的。来的时候别忘记多添一件衣服，小心着凉了。”李隆基关切的嘱咐她。
歌舞进行了良久，仍不见她回来。这时，采萍身边的贴身婢女雁儿急匆匆跑来，禀告道：“陛下，娘娘有要事，请您速去梅阁一趟。”
“什么事？”他蹙眉问。看雁儿的脸色，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是……是小皇子……小皇子不好了！”
李隆基腾地一声站起来：“力士，摆驾！”
“好……好……陛下，你别急！……那个，歌舞继续……”
“到底怎么了？”坐在旁边的玉环诧异地望着李隆基离去……
“小皇子到底怎么了？”王者威仪的声音穿透沉闷的大殿。
采萍正在榻前抽泣，“陛，陛下，我们的孩子……”
她声音哽咽，无法说话。
李隆基急问：“到底怎么了？”惊觉几个太医都在这里，“刘皓你说，是不是小皇子病了？”
刘皓皱了一下眉，镇定地说：“启奏皇上，小皇子是……天生失明。”
“你说什么？”李隆基激动得声腔有些颤抖，“什么叫天生失明？这是什么话？怎么会失明的？”
“陛下，”他低声解释，“小皇子大概此生都不能看清东西。”
也就是说，他的儿子李珮，是个瞎子。
刚才回到梅阁没多久，采萍给李珮换衣服，发现他眼睛不能视物，瞳孔隐隐的有些死灰，不大对劲。原先，她虽有察觉，但没有重视，以为小孩子的眼睛就是这么清澈的。后来召来太医，细致诊断后才知，是眼睛有疾。
内室的光线似乎昏暗了一重。李隆基仰天一声低叹。他好不容易盼到采萍有了孩子，也想，她在世上又多了一个依靠。可是，命运再一次同他狠心的开了一个玩笑。痛彻心扉的打击后，他反而能保持冷静，问道：“有什么办法医治吗？”
“这……”刘皓无奈地摇摇头：“无药可救。”
那四个字，很轻很轻，轻得任何一阵风都能将它吹得烟消云散，却在采萍心底挥之不去，愈积愈深。她想到儿子以后就要生活要一个漆黑的世界中了，便感到昏天暗地的绝望。这么美丽的世界，他竟连一眼也看不见。
“陛下，一定要救他！救救我们的孩子！”她哭喊着，扑到李隆基身前。
柔弱和无助，叫每个人都为之动容，但无能为力。
李隆基徐徐安慰她：“别难过，采萍，别难过，明天朕下旨找天下最好的大夫来给珮儿治病，总会有些办法的，是不是？好了，别乱了分寸。他是朕的儿子，朕一定会尽力保护他，不叫他受半点儿委屈的。”
采萍含泪点点头。
在这个绝望的时刻，有个亲近的人在身边安慰自己，便能找回一些支撑的意志和力量。接下来的几天，她一直悉心守在儿子身边，祈求老天，能给她一个奇迹。让儿子重见光明，哪怕让她折寿，或者拿自己的视觉去换，也在所不惜。
可是一批又一批的大夫来过了，都只是纷纷摇头。
李珮仍是个瞎子，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人，总要面对现实。
徒劳的哭泣没有用，采萍的心思和生活重心似乎因这件事受到了很大改变，她一颗心全在儿子身上，什么争宠、固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张良娣来看过她几次，劝她振作起来，再和皇帝生个孩子。但她却淡然了许多，认为这个孩子很不幸了，她不想再有别的孩子分走父母对他的疼爱。采萍心下做了此想，张良娣也只能叹息。
天宝六载，在玉环和杨家诸位夫人的美言下，李隆基任命杨钊为金吾兵曹参军，从此，他便可以随供奉官随便出入禁中……
“虢国夫人到。”
好久不见杨玉瑶，玉环请她进宫一聚。殿内的杨钊正好告退，在经过杨玉瑶身边的时候，两人深深对视了一眼。
“玉环。”
“花花。”玉环起身迎她，近日来李隆基因为小皇子的事心情不佳，她从旁安慰，借此将他的心栓得更牢了。冥冥之中，她已经有了稳坐后宫第一权威的气势。
但杨玉瑶担心的是：“杨钊这个人虽然灵活机警，但没有真才实学，你如此重用他，就不怕他日后闯下什么祸，累及你的名声？”
玉环拿起桌上的发带，在手指间一圈一圈绕着：“本宫以为此人伶牙俐齿，办事周全，可以大用。花花，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他……”杨玉瑶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起那晚登门去求他，在卧房中与他重温旧梦，就觉得耻辱非常，这个人，只懂得用诡计。“玉环，我是怕你被他利用。”
玉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她和杨钊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对她来说，杨钊是挑拨李隆基和李亨父子的一枚棋子，有他在，太子不得安宁，李隆基也不得安宁。
“花花，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现在想的，是怎么除掉梅妃。自从她生下皇子以后，皇帝对她宠爱有加，即使诊断皇子天生失明，他亦对她又爱又怜。不过好在，梅妃似乎不愿意与我争锋了，我倒是可以步步为营，占领她的阵地。”
“依我之见，你还是同皇帝生个孩子吧。”杨玉瑶语重心长地道，“孩子生于宫廷，例如梅妃的儿子，即使双眼不能视物，也有一生的荣华富贵，多好啊。”
“花花，你不了解。宫廷是一个是非的漩涡。生在宫廷的孩子不见得比别人幸运，真正幸运的只有手握最高权力的那个人，其他的，不过是牺牲品。淘汰在争斗之中，活得暗淡无光。”
“好，我说不过你。”杨玉瑶背转身，叹了口气，“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但作为你的姐姐，希望你能珍惜身边的幸福。我可以帮你除掉梅妃，但我希望这不是因为报复。”
“花花，”玉环从后面拉住她的手，“玉环谢谢你……”
是夜。梅阁。
李隆基召了一批梨园乐师到采萍宫中演奏。
“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留下来与你做个消遣？”
他见采萍闷闷不乐，心中也郁闷，便有了这个主意，安排一个歌舞班子住在梅阁，排解她的忧伤。李隆基虽然风流，但不下流，对待他的女人，总是周到而有耐心的。
“陛下，把他们都留下吧。”
“力士，”他转脸对高力士道，“登记一下，都留下来。……只要你喜欢就好。”他握住采萍的手。堂中持箫的乐师微微侧目。
“你怎么会在这里？”李隆基走后，采萍来到乐师的住处，找到他——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李牧。
几年不见，他的性格更沉静了，身姿挺俊，比起从前更加潇洒帅气，唯一没变的是他那笃定的眼神，和同她对话时的亲切感。
“我想进宫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在世上，你我都没有亲人，我所关注的也只能是你。”
“这么多年了，没有成家么？”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有。”
“是你对我说，‘要对自己好一点’，怎么不好好为你自己呢？”采萍很高兴见到他，但不得不担心，诡诈的深宫会对他带来伤害。
“我只想见一见你，如果你过得好，我会离开。要是你过得不好，不管这里是不是龙潭虎穴，我都义无反顾。”他说得冰冷坚定，低沉的声音透露出强大的决心。想必进宫，花费了他不少气力。
“李大哥，萍儿过得很好。”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明月。“低头思故乡”“月是故乡明”，“家乡还好吗？有没有变样子？”
“没什么变化，只是牵挂的人都不在那儿。”
采萍点了点头，“皇帝，我的丈夫，刚才你在堂中见过了，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儿子吧。”
“听说小皇子他……”李牧的心一沉，他来时就听宫里的人说，是因为梅妃的儿子双目失明心情不佳，所以皇帝才调他们过来的。
“我的珮儿虽然看不见，但还是挺可爱的。”采萍淡淡道，情绪已经慢慢开朗。她带李牧去见李珮，那个小家伙正在熟睡，躺在摇篮里，鼻子和嘴唇偶尔翕动，像一条小鱼。
摇篮边，采萍注视李珮的样子充满了母性的慈爱，在温馨的烛光中很生动，她似乎真的获得了满足和想要的幸福，令李牧感到欣慰。
然而第二天，宫中发生了一件微妙的事……
那时，李隆基正在百花院便殿，翻阅《汉成帝内传》。
玉环来得比较晚，她坐在他身旁，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问道：“在看什么书？”
“不过是皇帝的史书。”他笑道。
史书……不知千百年后，历史会怎样记录他呢？
又会怎样评价他们二人的结合？
“发什么呆呢？”李隆基察觉她的失神，放下书，露出封面。
“汉成帝内传……”玉环拿到手里，匆匆阅览，上面写“汉成帝得到赵飞燕，飞燕身体轻盈，好像经不起风吹，怕她被风吹走，汉成帝为她造了个水晶盘，叫宫女托着，让她在上面歌舞。又建造七宝避风台，放上各种香料，怕她的四肢承受不住……”
“陛下你可知道，赵飞燕后来‘□□后宫’，还残害皇室的子嗣？”她突然问，神情不悦。
“朕有所耳闻，怎么了？”
她从袖中拿出几页诗稿，放在李隆基正前，“李大学士好文采，写诗暗暗嘲讽玉环，当真是惟妙惟肖，手段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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