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长安西市南隅的一间丝绸铺面重新修缮了店面,更名为绮罗斋,重新开张。
自那以后,绮罗斋每月皆有新样推出,出料扎实,色彩衬人,又样式独到。显然这家店之后有自家的工坊,而非坊间寻常批发售卖的铺子。
也是一年多前,那位咏春楼的魁首谢蛮蛮销声匿迹,听闻是有人替她赎了身,要过好日子去了。
又几个月后,绮罗斋开张,谢蛮蛮赫然出现在店面中,亲身穿着铺中衣料所制的衣裙,依旧是从前花团锦簇的模样,美得轰轰烈烈。
如此,绮罗斋打响了名号,渐在长安城的姑娘妇人们之间流行起来。
只是听好事的说,这谢掌柜只是店中的掌事,绮罗斋背后的东家另有其人。便是每季上新品的时候会出现在店中的掩面女子,唤杜挽娘。至于其出身来处,全不知道。
那女子每季只有那几天会出现在店里,其穿着风格变幻莫测,虽不以其面目示人,但各种衣衫都驾驭的极好,谢掌柜又与她颇为恭敬,称其“杜姑娘”。
据谢掌柜说,是那位杜姑娘看重她穿衣的本领与在坊间的名望,将她赎了出来的。绮罗斋背后的选样调色选样,其实都是这位的功劳。
坊间隐约有诸多猜测,说这位杜姑娘或是京兆杜氏的姑娘,因着私下经营的铺面而不便露面。也有一说是这杜姑娘坏了样貌,才赎了谢掌柜来撑店面。
流言虽纷纷,但胜在坊间之人常讨论惦记着,对绮罗斋并无坏处,也从未有人出来纠正过。
这些流言传到杜筠耳中,她也不做反应,依旧每日在城外工坊间描着花样,调着色彩,盯着进出的素丝与成品,上新时去店里给谢掌柜搭把手,撑撑场面。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秋分时节,天未转凉,却正是新料子上市的日子。忙活了一天的杜筠回到后院,尚来不及唤婢女拿些面食来,便一把扯掉椎帽丢到一边,直径径向榻上倒下去。一旁的婢女阿园笑道,姑娘近日可真是忙,这下可算能好生歇歇了。
门外传来男子嗤笑的声音,”这便倒下了?当你多能呢。”
那人径自走向房里坐向桌边,给自己斟上一杯茶:“外头传什么你没听说?不打算给自己说两句?”说罢喝了口茶,大皱眉头:“啧,茶水都是凉的。”
杜筠翻了个身,侧躺瞧着这个不速之客。来人剑眉厚唇,鼻梁宽而直挺。着胡服,小皮靴,半拢发髻,一派风展云舒。一看那闲闲散散的坐姿便知是杨云起。
眼前这位对着凉了的茶水骂骂咧咧的逍遥人,是杜筠当年随家人迁来长安时的第一位密友。
“多说多错。”她疲累得很,懒得起身,只一时被他问得泄气,轻飘飘地回:“我又能说什么呢,我确是杜氏的姑娘呀”,她眨巴眨巴眼,无辜道:“只是如今杜三姑娘见不得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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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杜筠父亲升迁,来京中做了官,杜家举家迁来了长安城。家宅选在了安邑坊,恰在那位户部杨侍郎的隔壁。
不久,家中两位姊姊相继出嫁,留了杜筠一人尚未及笄,待字闺中,在京中也无甚好友。父亲是个文人,虽也教她读些诗书,但到底是女儿家,平日里家教甚严。
母亲也常说,姑娘家学些丝织女红、琴棋书画才是正经。她自诩二姊姊讨了太子的喜欢,都是她教养得好,使二姊姊脾性柔和。
杜筠是家中的小女儿,虽说家中娇惯,可来了长安城中便再不能像从前在京畿那般随性,至少不能丢了杜家的脸面。
世人都说长安好,可杜筠来了长安,却反而拘束了起来。
京中看似繁华热闹,却左不过今日东家馆子上了个新菜式,明日西边衣店来了个好裁缝,如此日复一日。
看似热火朝天,里子却是空的。
她置身霓裳华彩间,时常觉得长安城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
乐子少了许多,规矩倒是却越发的多了。她拗不过家里长辈,只能在夜里无人注意的时候唆使婢子与她偸酒上房梁。夜深人静,方才是她最自在的时候。
好巧不巧,隔壁侍郎家的小儿子偏爱夜里翻墙出去。也不知道大晚上的,出去做些什么。
两个在不该出现的时间与地点相遇的人,竟因此而时常遇见。
日子久了,两人对此情景便见怪不怪。杜筠知他往往赶在戌时宵禁前出门,定是往其他坊间去。回来的时辰却不一定,但总在五更至天明之间。
杨云起起只初便觉得隔壁新来的小姑娘脾气大,好好的闺秀不在家绣花,大晚上总在屋顶上蹲着。他说什么她都不服气,劝也不听。几个回合下来,他索性由得她去,有时遇到她在屋顶上躺着,还过去讨口酒喝。
熟悉之后,他唆使她女扮男装一同翻墙出坊去,教她舞刀弄枪,暗器机关,带她瞧遍坊间的稀罕玩意儿,会他三教九流的好友们。
这正中杜筠下怀,她与他在一起时极自在。
在外,她不用是什么杜三姑娘,人人只唤她筠公子。他也不是什么杨二公子,只是家里开镖局的富家纨绔。
她会酉时便爬上房梁上等候着,等着他按时翻墙,捎上自己一起。
京中乏善,却有他同谋。那段日子是她至今回想起来,来到长安城后最美好的时光。
可惜,如今杜府与李府皆已不再。那时两人出门皆万般小心隐藏,如今已无人在意这许多避讳了。
杜筠只冲他翻了翻眼皮:“忙到现在午饭还没吃上呢,哪顾得上您的茶?”话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对身边的婢女道:“阿园,去给杨镖头把春茶找来吧。”
一旁唤作阿园的婢子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杨云起也并不与她客气:“茉莉要的那批货备下了没?老规矩,晚上去蜀香楼庆贺,她一起来。”
杜筠嬉笑:“自然备下了。茉莉姊姊是我的大客户,不能怠慢了她,多谢杨公子牵线搭桥。”
茉莉原名雅思敏,是一位往来长安做买卖的胡商姊姊。雅思敏在波斯语中意为茉莉,为了方便,唐人便直呼她为茉莉了。
几人在杜筠尚在闺中之时便认识,那时她与杨云起在外没少结识江湖儿女,往来胡商,这茉莉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杜筠开了绮罗斋,因着纹样独到,又仗着些亲友关系,茉莉手中的丝绸生意,自然而然就给了她。她家的商队每过几个月便来长安,准从杜筠那里拿货的。
说到这里,杜筠终于起身:“您先喝着,我换套轻便些的衣裳便去。”
男子笑骂:“小白眼狼,你便只敢怠慢我。”
杜筠只挑挑眉毛,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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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一如往常般热闹,今日的蜀香楼更甚往日。
这是每年暖锅开始供应的时候,辣锅油碟,配上羊肉与时蔬,在日渐转凉的季节里正合适。配上胡姬歌舞助兴,公子王孙皆好此乐,因而这几日蜀香楼极难订到位置。
二人到店时已座无虚席。茉莉正倚在酒柜边,与掌柜的不知说着什么,欢笑晏晏,见二人前来便招呼道:“来啦。咱们上二楼。掌柜的,上三勒浆。”
楼下,鼓乐声响起,两位胡姬振袖起舞。寒暄过后,便问起茉莉此行的旅途来。
茉莉家中原来自萨珊,家中世代商贾,自萨珊时便经营丝绸珠玉。据她所说,萨珊遭大食侵占后,家中迁至康居,从此东临大唐,南通天竺,西去大食,皆是方便。
茉莉十八岁便开始跟商队来大唐,那时便与杜、杨二人相识。只是大食路远,往往停留不到几日就要出发。此行依旧由康居越葱岭,自北庭都护府入唐。
杨云起听罢问:“你这一趟来,可有打算多待些时日?”
茉莉笑:“这次来在长安多逗留一阵。但商队过几日便要走,总是最早到的货最稀罕。”言下之意,是要把这着急批货带出去卖了。毕竟一趟行程数月不止,若想把最新的货送到,就要早过其他人出发。“这次带来的东西和各家掌柜的交接完就要走了。”
酒过三巡,楼下换了一位独舞的胡姬来。此女容貌明艳,身形娇软,舞步生风,长袖翩翩,旋而不停。酒肆一时间安静不少,众人皆屏息看着,就连杨云起此刻都饶有兴致地盯着看,倚在墙边缓缓往口中送酒。
茉莉略有些得意:“这是我在碎叶城挑出来的最好的舞者,这一位身价不比其他,我寻了许久卖家。这蜀香楼的掌柜倒是愿意出高价。”
这平康坊最热闹的酒楼之一,自然请得起的。
杜筠略有揶揄地看向杨云起:“怎的,杨镖头也荡漾了?”
谈话间,那胡姬渐旋渐低,面向上扫视着二楼的客人。杜筠正疑惑,却忽见那胡姬一跃而起,朝着三人所在方向。
杜筠刚暗叫不好,起身便要迎敌,杨云起已与那胡姬交上了手,谁知她功夫了得,在杨云起的攻势下竟也不显颓势,却显然不堪其扰,刀刀只往旁边那桌的两位贵公子招呼,招招致命。杜筠便也加入战局,那两位公子此时也终于反应过来。
几人围攻之下,终于将其拿下。
经此变故,客人早就作鸟兽散。掌柜急急忙忙上楼来赔罪,又略有疑虑的看着茉莉。她沉着眼看着那胡姬,胡姬却只扭过头去。茉莉拜道:“向二位公子赔罪,此女是我此次从粟特寻来,本是看重她的舞技。不想竟疏忽了,生出事端来。”
其中一人拱手道:"多谢姑娘相告。这人冲着我二人而来,便是姑娘不请,也会想别的法子来长安。我们需带回细细审问。人既然是姑娘带入大唐,是否愿助我们..."
茉莉悄悄看向杜筠。
杜筠在一旁观察了许久,这二人皆是长身玉立,翩翩公子模样。为首说话这人年纪长些尤其长相出众,面如冠玉,五官皆是恰到好处。他的眼睫最是好看,低眉的时候睫毛倾覆下来,拢起明眸影绰绰。旁边那个年纪看着尚小,带着青涩,不过十四五岁模样。
她瞧着那人利落的五官和不达眼底的柔和目光,亲切又疏离,虽不露锋芒,却也能看出是一位骄子。他身着那素色华服,腰间配的紫金鱼袋,昭告着这定是城里哪位年少人物。那身长袍乍看似乎并不张扬,可织工细致,明暗相交,用的是是只做贡品的缭绫,怕是王孙贵族也未可知。
这人客气。可这身份打扮却教杜筠知道,眼前这位不是个能拒绝的主。
她赶紧道:“两位大人有此疑虑,我们是要配合的。只是,我这位客户过几日要赶着安排新丝绸回程,日子有些赶,商队还候着呢。不知可否紧着些?”
那人并不难相与,道:“此番还多亏你们相救,我们只想多了解一些,自不是要拘着这位姑娘。三日内若不见人,可来寻我。”
说罢,递上一块牌子来:“今日来的匆忙,身上也未带别的信物。若是姑娘着急,这两日多半可在鸿胪寺寻到我。”
果然那牌子上书鸿胪二字,是通行各方鸿胪客馆的牌子。杜筠将牌子收起,多少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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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随那贵公子离开,便又只剩下了杜杨两人。店里也待不成了,掌柜的今夜怕是有不少残局要收拾。
此时已过宵禁,当夜出不得坊去,被这意外之事闹得没了困意,也不着急找客店歇下。
二人一路晃晃悠悠到累了,便如少时一般攀到屋顶上躺下。杜筠这才注意到这人出来还不忘把酒坛子也拎上,心中默默吐槽,酒鬼不愧是你。
这一夜,也是万里无云,星罗棋布。月色溶溶倾泻下来,两人就在那檐上分喝着那一坛酒。
许是方才那场意外扰了思绪,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她一边忧心茉莉,一边却也格外珍惜眼前这停滞的时间。
倘若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要是能忘掉过去和未来,就当一辈子至亲好友就是好的。
愿命途浮沉,仍为她留住身边这最后一位旧人。
她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走到今天。那年家中遭了变故,全家被判了流徙,父亲却在杖刑时去世。杨云起买通狱卒,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混进大牢,告诉自己事有蹊跷,又借镖局的人脉助她逃离。
父亲的案子要查,自己孤身一人要活下去。杜筠到底还是回来长安,借了些银两盘下了绮罗斋,慢慢的安定下来。
这么些年,都是他陪着她的。
再后来生意有了些起色,又逢他家中骤然落魄,也是她陪着他走过。
如今只剩了他们两个。如这长安城中的孤魂野鬼,靠着一抹执念留存至今。
分明两人初识时也不过是夜里在房顶上喝酒,一如今晚一般。当时也觉得长夜漫漫,日子会一直这么继续下去。
短两几年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其实都变了。
杨云起似乎感觉到什么,扭头看她:“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杜筠回过神来,搪塞道:“我在想,你说这西域舞女与鸿胪寺又有什么梁子,要千里迢迢来此行刺。”
杨云起忽扬起一脸坏笑:“你怎么就不想想小爷抵御刺客的英姿?”
杜筠心中一紧,有如虫蚁蜇咬,万般酥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镇定看过去,回怼:“看多了不奇。”
他真的很会破坏气氛。
杨云起也不恼,学她躺平下来:“那男的可不只是个鸿胪寺的官啊。鸿胪寺品级能配紫金鱼袋的,只新任寺卿杨昢一人。”
杨昢此人,杜筠在闺中时便有所听闻。是当今贵妃娘娘的外甥,国舅家的二公子。
市井中有些传闻,说这二公子并非国舅亲生,而是夫人与别人的孩子。只是国舅爷从不说什么,还待这位二公子极好,朝中之人现实得很,国舅偏袒,便更不会再有意去质疑什么。
更何况这些年来,二公子在坊间风评极好,在官家公子间甚是拔萃,才情过人,年纪轻轻便官至三品寺卿,如今看来,连相貌也是不俗。自有不少朝臣有意与杨家结交联姻,世家小姐芳心暗许之事。
杜筠想起他那一身波光粼粼的绫罗,也觉得很是合理:“他身上的吴绫是只作贡品用的,若是杨国舅家出身,倒也说得通。”
杨云起冷哼一声:“ 我爹出事后,杨钊便领了他从前铸钱使与江南租庸处置使的活计。怎知不是他眼红那肥差,为此陷害我爹。今日早知是那杨昢便不该救他。”
这些,他从前从未对她提起过,她只知两家都姓杨,还当有什么关联:“你对杨国舅意见很大啊,与你家可同属弘农杨氏呢。”
杨云起一脸轻蔑:“我们家是隋杨后裔,百年世家。他杨钊不过靠着女人发家,算哪门子的弘农杨氏,顶着那点宠幸在外面大肆敛财,尽丢杨氏的脸。”
杜筠不语,原来这杨家这般氏族之后,也是有这样的鄙视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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