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她，”苏泽清越之声自朝槿身后响起，“那三万两银子，我出。”
朝槿一时没反应过来。
须臾后才明白，苏泽是打算用银子打发走沈烽平。
沈烽平此行既是为财而来，没道理不会答应这个提议。毕竟，他本是一名海寇，揭榜领银少不得要跟官府打交道，又要保证身份不露马脚，又是一番周折。
直接和苏泽做这笔“买卖”要方便得多。
她之前还怀疑苏泽会不会将她给交出去，没成想他一个如此重财重利之人，竟愿舍财救她。
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哪知苏泽语声刚落，沈烽平竟捧腹大笑起来，似是苏泽说了什么笑话般。
朝槿只觉这笑声里不怀好意，“你笑什么？”
沈烽平一双丹凤眼都溢出几星泪光，“苏大公子这是想为心上人一掷千金？可惜了了啊......”
沈烽平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复道：“富甲大宣的皇商苏家，早已于半年多以前，被抄没了。苏家举家流放南荒......苏公子竟是一点不知？”
朝槿心中大惊。
苏泽为朝廷召买战马，这差事虽未办妥，可毕竟是天灾所致，人力如何能规避？此事其一。
而依往例来看，托付皇商之务未办成，大多是赔付官家数倍马银，便能了结此事。何以至得抄家流放如此重罚？此为其二。
这是要将苏家连根拔起的意思。
当初沉了五万两马银，苏泽都沉郁了两日。如今沈烽平带来的这则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朝槿有些艰难地，回眸去看苏泽。
只见他僵立在地，一动不动，茶色眸子如一潭死水，周身气压低得可怕，好似夏日海风也避开了他去。
沈烽平扫了一眼二人的反应，也没功夫去理这其中的眉眼官司，一手擒住朝槿臂腕，一下将她拖拽前行：“陆娘子，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沈烽平一只手便死死拿住朝槿双手，她挣不开半分，急道：“你若是不拿出解药来，我便当场咬舌自尽！”
此话只为要挟沈烽平。
沈烽平并没有一见到她就杀了她，说明朝廷，不，说明长公主是想生擒她。她一死，沈烽平那三万两银子，就打水漂了。
此话果然立竿见影，沈烽平魁梧身形一顿，挑眉看了眼犹在挣扎的朝槿。
尔后，他一把将朝槿提至面前，俯视她的眸子里划过厉色，寒声道：“我沈烽平平生最恨威胁。陆娘子若是求死，尽管试试，沈某有的是手段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朝槿身形僵伫了一息。
沈烽平此人，大恶。
与他硬碰硬，自己不仅讨不得半分好处，还只会遍体鳞伤。她得换个方式与之交往。
沈烽平看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小娘子，呆愣在原地，一双水润墨瞳怔然凝着他，一副被快吓哭的模样。
如此，甚好。
心尖攀上几分畅意。
他正欲一把推开朝槿，却见她眸中显出坚定之色，求问：“请问阁下，要如何，您才愿意拿出解药呢？”
此问一出，原本僵立的苏泽，指尖微动，他抬首，看向对峙的二人。
他沈烽平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沈烽平嘴角微扬，摇头笑道：“整个岛上，就你最值钱。而你如今也尽在我掌中。陆娘子，你觉得你还能拿出什么来交换解药？”
对啊，她还有什么可以换取解药救绪风呢？
她什么也没有。
除了......
朝槿眸光微动。
她唇边泛起莫名笑意：“阁下难道就没想过，朝廷为何会悬如此重赏，抓捕我一介女流之辈？”
沈烽平眸子里隐现几丝兴味。这确实是他初见此女绕在心头的疑惑。
诸多猜疑在朝槿的这句引导下，一一冒了头。
朝槿见他上了钩，掩住眼底的狡黠，又抛出一个饵：“朝廷愿付三万两来寻我，那我能给他们带来的利益，必定不止这区区三万两。可是这个道理？”
沈烽平眉心微蹙，看她的眼神立时变了。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
朝槿给出最终的条件：“若是您能交出解药，在我确认他痊愈之日，我便将此中秘密，告知阁下。届时阁下得到的，可能远远不止三万两白银。”
沈烽平双眸一亮，定睛凝着她。眸里似有几分炽热，又蕴几分怀疑。
朝槿深知，她并不能兑现她的承诺。
她的身价来源于——
顾临安是个疯子。为了一个利欲熏心的季灵均，出此重金擒她。世人不知，沈烽平——亦不知。
她在骗他。
沈烽平陷入了沉默。
周围一时落针可闻。
她的后背已被冷汗打湿。面上依旧坚定之色十足。
好像只过去了几息，又好像过去了很久，朝槿终于听闻对方答复：“好，成交。”
她还来不及松口气，只觉衣襟一紧，她被沈烽平狠狠一拽，几近贴在他硬如铁的胸膛上，只听耳边一道低语：“如若发现你骗我，我将你舌头拔了，嘴巴一针一针地缝了，送到衙门去，可听清楚了？”
朝槿无声咽了咽口水。
面上一派镇定，点了点头，“如若骗了您，任凭处置。”
沈烽平笑了笑，依旧凝着朝槿，一声令下：“将那躺在地上的小子也提上船。”
他的手下应是。
朝槿回身看了眼苏泽和福叔他们，求道：“能不能送他们回大宣？”
沈烽平只觉是今天脾气太好了，让对方对他有些许误会，他嗤笑道：“陆姑娘，我看你是晕了头了，我沈烽平只知怎么杀人，不知如何救人。”
朝槿将求人的话咽了下去。尔后，她话头一转：
“那我要加他一个，可不可以？”
沈烽平顺着她指尖方向一看，乐了。
朝槿所指之人，是赵安。
若没有赵安“好心”提醒，他们之中有个武功奇高的半大少年，他提前备了毒，他沈烽平今日怕是得竖着进岛，横着出岛了。
沈烽平半点儿没犹豫，心情甚至有几分愉悦，看对面这小娘子都有几分顺眼了，他笑应：“自然可以。”
赵安一听此话，吓得立时昏死过去。被人提溜着又上了贼船。
朝槿匆忙间又叮嘱了福叔几句囤粮之事，便被沈烽平生生拽走，拉上了船。
没一会，这两艘福船便离岸入海了。
而苏泽，在长久的沉默过后，沙哑着声道：“福叔，命他们明日造船。今日......”
他看了眼已然冷透的那锅杂烩，平生第一次觉得心如绞痛。
“今日吃完饭后，暂作休整。”
金陵，皇城奉天门外，百官肃立。
当今大宣皇帝顺帝，冕旒衮服加身，端坐于龙椅之上。
而丹墀之下文武两列九卿群臣，正为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兵科给事中韩泉奏道：
“启奏圣上，昌化卫所被倭奴掠袭，区区百余倭奴，竟能杀得两名千户，死伤兵名如此之多，城内还被劫掠一空，此祸之所以酿成，除有昌化卫所兵备不严之失，亦应问邻近卫所擁兵不援之罪。此等失职，恳请圣上从重论罪，以警示众卫所官军！”
被捆缚跪立在群臣之中的昌化卫指挥使李忠，双拳紧握，浑身肌肉紧绷。
韩泉声音刚落，兵部尚书秦峦立时站出来，求情道：“启奏圣上，昌化之失，确有李忠等人渎职之过。然，北面乱党窥视，西面蛮夷妄图中原，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实不宜连斩诸将。老臣伏乞圣上念在李忠等将士数年戍边之劳苦，赐其戴罪剿寇。若是不成，再两罪并罚！”
说罢，年近古稀的秦峦，伏身跪下。
一时之间，原本吵吵嚷嚷的朝会，静默无声了。
顺帝垂眸，握住椅伏的手紧了紧，眸中划过一抹冷厉之色。
“秦阁老快请起！”他的语声乍听是礼遇有加的。
说话间，旁边的内侍便下去将人扶起来了。
“谢过圣上！”
顺帝扫了一眼殿下跪立着的李忠，静默。
一时鸦雀无声。
尔后，他下诏道：
“昌化之失，此不可宥，姑令捕寇赎罪，如寇不获，皆斩。”（注1）
是夜，兵部尚书秦峦私宅。
“孩儿多谢义父救命之恩！”李忠伏身而跪，朝坐在太师椅上的秦峦三叩首。
秦峦端起一旁的和阗白玉茶盏，喝了两口后，看向李忠的一双浑浊眼睛里，浮出几分怒其不争的意思来。
他厉声提点道：“老夫置你去昌化，乃是让你攒军功，收军心。你倒好，给我捅出这么个篓子，最后还要我卖出这张老脸，替你求情！要你何用！”
当的一下，茶盏被重重置在茶案上。
李忠的身子也跟着颤了颤，求饶：“义父息怒！义父叮嘱孩儿之事，孩儿一直谨记，只是那倭奴来得太急太猛，实在难挡！”
寇来难挡，寇去为何不追剿？
秦峦懒得戳破他的那点借口，只冷声道：“此次戴罪捕剿，你给我全力以赴。若是不成，老夫也保你不得了，可听懂了？”
李忠硬着头皮道：“孩儿晓得了。只是......这贼寇都不知已流窜至何处了，踪迹难寻，还望义父......指点一二。”
秦峦只觉此子愚不可及：
“没有倭奴，就制造倭奴，怎么，这还要老夫教你？”
李忠灵台顿时明朗了。
啊呀苏泽真惨。
苏泽（磨刀霍霍向阿妈）：我劝你善良。
注1：诏令出处：《太宗实录》卷113，永乐九年二月壬辰朔，丁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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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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