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粒饱满的谷子，在咚咚咚的舂米声中，脱下谷壳，露出莹白圆润的稻米来。
“这稻子长得真好啊！长得真好啊！”种了大半辈子庄稼的徐伯，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的稻谷，也从未见过亩产如此高的稻子。
徐伯一会夸稻米好，一会又赞朝槿耕种手段神妙。
朝槿看着那一下又一下落入石臼里的铁碓，连日来的辛劳此刻都化作安宁。
“还得是大当家想得周到，回来便命俺们赶制了这些石臼，否则又得耽搁一阵。”魏宗亮由衷敬佩道。
这倒真是她疏漏了。
不过偌大个岛，竟没一户人家有舂米的器具，便是最简陋的土砻也无，也着实是出乎她的预料。
看来，这些人之前在岛上不事稼穑。
“二当家！陆姑娘！”
一个四肢细长身材精瘦的小少年，光着脚跑进谷场来。
这少年朝槿认得，是惯常跟在沈烽平身边的，大家都叫他“水猴儿”。
“大当家请二当家和姑娘去议事厅呢！”
魏宗亮奇道：“怎会请陆姑娘去议事厅？水猴儿你小子是听差了吧？”
水猴儿顿时不乐意了：“二当家，没听错。跑腿传话的差事儿我可从没出过岔子哩！”
说罢，怕被魏宗亮收拾，嘻嘻一笑，转眼间便窜出谷场了。
“这小子！皮痒了！”魏宗亮笑骂道。
朝槿也跟着笑了笑而，尔后相邀：“二当家，我们走吧。”
“诶好。”
二人赶到议事厅时，除了带队巡海出哨的三当家姜维，这岛上说得上话的大大小小十几个管事的，都来了。
自打朝槿一踏入厅门，一双双眼睛都齐刷刷看向了她。
这些人面上疑惑有之，惊奇有之，了然有之，不悦亦有之......
“这是陆姑娘，”沈烽平起身，朗声介绍道：“若非陆姑娘，我们岛上余粮撑不过一月。”
这些日子，朝槿带人在劣地种稻，十日内丰收的消息，已然不胫而走，传至这座岛屿的每个角落。
不过，厅内不少人，今日是第一次得见正主。
乍看上去，不过是一中人之姿的女子耳，竟有这般能耐？
沈烽平直接道明了来意：“今日请陆姑娘来，是想一起商量分粮之事。”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堂下一篇哗然。
有人奇道：“分配的粮食衣料，一应物什，皆是论功分配，自登岛第二年便定下的规矩，还有什么要商议的呢？”
朝槿一听此话，疑惑顿生。
论功行赏？
他们是海寇，还能像军中一样上阵杀敌不成？
怕是谁杀的人越多，抢的东西越多，最后分到的物资也越多。
这好没道理。
不过海寇也都是些群亡命之徒，也讲不得道理。
“正是要论功分配，故而才要与你们商议。”沈烽平一开口，整个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
他倚着扶手，侧目睇了眼朝槿，眸中掠过一抹不明笑意：“这粮是陆姑娘带头种的，那自然是陆姑娘当得头功。陆姑娘，你想要占几成的粮呢？”
这一问，便将矛头指向了朝槿。
来的路上朝槿便已预料到沈烽平邀她所为何事。
今日这个问题必定要分辨清楚，才能免却往后无端纷争。
“我要五成。”朝槿面色不变，毫不迟疑。
一听此言，议事厅里的人声顿时如鼎沸般。
“......她是疯了吧，敢在这儿狮子大开口！”
“......分点能温饱得了，大当家给她点颜料就想开染坊，痴人说梦哈哈......”
这些话声肆无忌惮，声音未曾压低，好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一般。
这话早就听多了，在她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
沈烽平却是半分没有意外的样子，面上带着他惯常的和善笑意，和和气气与她确认：“确是要分五成？”
议事厅恢复至绝对的安静。安静到有一丝诡异。
朝槿底气充盈，清越之声回荡在寂静厅中：“就要五成。日后粮种，凡是出自我手的，产出的粮食，我都要五成。”
“呵，陆姑娘，”一个右臂袖管空空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驳斥道：“最初的谷种是我们给的，耕种的人手是我们派的，你只是带人去田里走了这么一遭，便要一半的功劳，未免也太贪心了！”
朝槿游刃有余道：“我若是不插手岛上种粮一事，十日之内，你们连这一成的粮都种不出。是与不是？”
“这......”
“若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便继续带人种粮。不出一月，各位便能有余粮。余粮若是运出岛去卖，盈利几何？现今的世道，粮价有多贵，自不必我多说了。”
此话一处，不少人眼中多了几分心动。
这群恶徒，许之以利益，才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沈烽平眸中笑意加深。
朝槿话头一转：“若是不答应我的条件，这波粮食收完，我也便收手，不再过问岛上蓄粮一事。这也是最初我答应为岛上蓄粮前，沈当家许给我的条件。我并未违诺。”
朝槿说完此话这席话，将压力送回给了沈烽平。
抗议之声小了许多，也有忌惮沈烽平威压的，也有被朝槿提议中的巨大利益所诱引的。
说实话，沈烽平有些失望。
原以为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没成想几句话便将这群赳赳武夫摆平了。
顿觉无趣。
沈烽平站起身来，一锤定音：“既然没有什么异议了，那便就这么定了。日后岛上出产的粮食，便都分与陆姑娘五成。散会。”
无人再敢发出异议。
“陆姑娘，请留步！”脚还未踏出门槛，沈烽平唤住了她。
转身便见那厮凝着她，面上带着似是人畜无害的三分笑。
沈烽平又要使什么坏？
“姑娘请坐。”他客气相邀。
“沈当家留我何事？”朝槿单刀直入。
沈烽平一脸讶然：“分粮一事定下来了，姑娘难道不想想，囤粮运粮之事？”
朝槿眉梢微扬。
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看样子，沈当家已然心中有了谋算。”朝槿顺势而为。她也的确好奇，沈烽平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
“我借你囤粮之地，帮你运粮贩粮，只收姑娘手里的四成粮，如何？”沈烽平笑意盈盈。
只是借个仓场，租他几条船，就要咬下她手里快一半的肉。
“我若说不呢？”朝槿面色微寒。
沈烽平依旧风轻云淡，说的话也是温声和气的：“陆姑娘不愿，那便罢了。不过......这岛上若是没我命令，无人敢进林地伐木造船，亦无人会租借姑娘粮船，姑娘可知？”
明明说的是威胁的话，他却一脸善意的样子。
朝槿恨得牙痒。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两成。”
沈烽平依旧和善笑道：“一分都不让。若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为姑娘囤粮运粮。若是不答应，那我绝不插手此事。”
他将她刚刚在堂上的话又还给了她。
无耻之徒！
朝槿银牙暗咬：“那若是我日后建起了粮仓，沈当家只运粮，又是何价？”
沈烽平意外地微微挑眉。
尔后，他了然笑道：“果真如此，那便收姑娘三成。”
“成交。”
丢了三分利给沈烽平，朝槿刚刚的好心情顿无。
一个字都不想与他多说：“告辞。”
沈烽平心情好得不得了，话语里都好似浸了蜜般：“姑娘慢走不送。”
朝槿心道：一定要尽快找人将粮仓修起来。她一分利都不想让那条疯狗多占！
翌日清晨，西岛棚户区一个场坝上，四口大锅内，腾腾热气从中蒸腾而上，而排队之人，从锅前排至场坝外。
“一人一碗，都别急！都别急！”
一碗又一碗稠粥勺入一个又一个破破烂烂大小不一的碗里。
朝槿带着这些日子种田熟悉起来的人，今日天刚亮，就支起了简陋的粥棚，来此地施粥。
还托莫大娘找了西岛当地的住户来帮手。
这些人两眼发绿，颧骨凸出，一双双不太干净如同枯树枝般的手，争着抢着往前够，眼见便要一拥而上，扑向那几口大锅。
苍啷——
伴着清越金石之声，一柄泛着寒气的剑出鞘了。
剑尖直指那群震在原地的饥民。
绪风执着龙泉剑，面无表情冷声道：“要喝粥，去排队。谁敢乱抢，我便宰了谁。”
在这座岛上，死个人，是无人会管的。
何况还是他们这些下等住户。
那把剑，和执剑的那个少年，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
所有人都乖乖排队去了。
“谢谢你，绪风。”朝槿着实松了一个口气。
“还是姐姐想得周到！”绪风夸赞道。若不是姐姐提前提醒他可能会局面失控，教他提前防范，此刻说不一定真乱成一锅粥了。
朝槿回以温和的笑，转而继续勺粥。
人饿久了，会渐失理智与人性。若是没有铁血手段，是镇不住的......
原以为这场施粥，就此会顺利度过，哪知快收尾时，一声尖叫从后方传来。
这男声，怎地有些耳熟？
朝槿回身一看，只见之前庆功宴上“劝”她给沈烽平敬酒的那个醉鬼，此时正捂着一只眼睛。
淋漓鲜血，从他手指偷缝儿里汩汩往外流。
而他的对面，站着一位饥寒憔悴也挡不住她的貌美的女子。
她的手中正拿着一块土碗碎瓷片。一只手亦满是血。她正恨恨地看着那醉鬼。
朝槿如置梦中，圆睁着一双墨瞳，定定凝着那女子，口中难以置信喃喃道：“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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