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的适应了解,沈行约掌握了更多关于朝局的信息。
譬如,关于他所替代的那位燕帝。
这位大燕第六任皇帝也姓沈,说起来与他还是本家。
燕帝单字名鐩,降生之日天降祥瑞,遵他那早死老爹的临终遗诏,沈鐩刚出生就被册立为新帝;不仅如此,这老皇帝为了让他的小儿子坐稳江山,遗诏中还不忘捎带还把他上面的四个哥哥发配戍边了。
沈行约是燕帝第六子,在他前头死了一个,幸运地躲过了被发配的命运。
沈行约去皇室宗庙看过,除去死掉的老五,其余四位皇子连皇族籍贯都被废免了。
然而,这老皇帝一手捧起来的小儿子却是个天生坏种。
五岁时毒杀宫婢,八岁御前鞭挞重臣,十岁其生母太后驾崩,守灵期间沈鐩不着丧服,还和宫婢在灵柩旁行苟且之事;十四岁黄河决堤、言官劝谏修治河道,沈鐩冷脸不允,亲眼看着那言官撞死在殿柱前。
满殿大臣骇然惊惧,他却笑了。
这是沈鐩少年人生中的第一次笑,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掌控他人生死是如此趣意的一件事。
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十九岁加冠,正式执掌朝中大权,沈鐩暴戾恣睢,行事专横无道,朝会更是随心所欲,简单来说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看他心情。
心情好时和朝中重臣会谈边防、整顿军务;心情不好时随意诛杀个臣子玩玩也是有的。
而且,这疯批皇帝喜怒无常,时常是上一秒时人还好好的,下一秒突然就抽疯了,有点类似于精神病那种。
尤其配上那一抹殷红的薄唇,上嘴唇碰下嘴唇,吐出一句话就是夷三族、俱全刑、死无赦。
杀你全族,他还在笑。
还笑得阴森森、冷嗖嗖,怪瘆人的。
文武百官被这样一位暴君支配,一个个也快被吓成精神病,整日噤若寒蝉,提心吊胆,生怕一着不慎,脑袋就不在脖子上搁着了。
无脑爽文,毫无逻辑。
这种剧情怎么过审的?沈行约想不明白。
但只一点——因为前主的暴君行径,所以他穿过来当皇帝操作空间很大,即便是一身总裁西装,在古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传统观念中留一头短发、鼻梁上挂着一副眼镜也无所谓。
没人敢顶撞或是起疑,因为敢找他的麻烦等同找死。
一连数日,沈行约仗着他皇帝的身份,玩得乐不思蜀、忘乎所以。
有句话是这样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所以该享受还是得享受。沈行约看得很开,业已下旨,以天子之名,向国中七州二十四郡召集能人异士,试着找找看穿回去的方法。
既然早晚要走,在走之前,不能侯服玉食骄奢放逸那不就亏大了?
秉承这样的念头,沈行约乐得自在,整天正事不干,不是在东园围猎、驭马狂奔,就是和几名模样标志的小宦官聚在一起,教他们玩一种名为21点的扑克牌游戏。
王福给他送来参汤,适逢小宦官输光了本钱,张皇无措地叩头求饶,沈行约哈哈大笑,小宦官以为是要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被沈行约抬脚踹了个倒仰,哭声也停止了。
“输就输了,你哭什么?”
沈行约坐起身,接过参汤一口喝了。
“去去,都下去。”
他心烦地一摆手,小宦官们如遇大赦,一个个都退下了,大殿又复安静下来,显得极为空旷。沈行约把扑克牌一扔,一下子失了趣意,打算找点正事做做。
王福这人很有眼色,御前侍候久了,有时也能揣度圣意,当即道:“陛下,快到秋刑之时了,廷尉关苍关大人已将京畿狱囚之数整理参报,此刻就放置在议厅中……”
沈行约思考了一瞬,从容道:“那就走吧,去看看。”.
说罢起身,把汤碗搁在案上,食指无意识地打了两个响指,来到议厅,修长的指节翻开案牍,沈行约推了一下镜框,一节节看了下去。
这里就要说到,前段时日沈行约去逛了一次左丞相侯雎的宅邸——当然也不是无意义的闲逛,他是有目的的。
一日,沈行约听王福说,在‘他’尚在襁褓中时,侯雎这老头曾为救他,冒死与野兽搏斗,被利爪刺伤左目,因此留下了一道疤,整个左眼是瞎的。
回忆起左丞相侯雎那张苍老的脸,对他时常流露出一副宽忍慈爱的模样;
而侯相国左眼处一道隐蔽疤痕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
沈行约对此谈不上感激——救得又不是他;也称不上信任,毕竟两人相处时日不长。
但必要时,用一用他还是可行的。
孙氏一族是燕地大姓,京都世家。上数四代,祖上还曾是大燕开国功臣,与皇室素来亲密,侯雎是他幼时之师,对外尊称相父。
沈行约摆驾来看他,以表君臣亲厚,实属情理中事,让人不论如何也想不通还会有第二层要义。
皇帝突然造访,侯府上下不敢慢待,侯雎携长子及其家中女眷、家丁仆役出府叩拜迎送,浩浩荡荡一行人跟随着,沈行约在他的宅邸逛了一圈,路过侯府学馆时走了进去,抱起一名男童,与众人谈笑间撩逗了小童两下。
男童抱住沈行约脖颈,感觉到里侧搂着他后背的手略有动作,又不敢声张。
侯雎及其妻子家眷提心吊胆,生怕幼子好动,会出差池惹了圣怒。
然而沈行约只是抱了抱他,便急匆匆摆驾回宫了。
原是他从侯府学馆里偷了一沓五岁小儿蒙学的字帖,每逢入夜便自学一点古文字。百官呈递上来的奏折,沈行约已能读懂大半,看到一节去年的旧案新启,却被丞相驳了回去,沈行约问道:
“这郭弘是晋南巨富之后,罪章上所述,‘私设学堂、纠养文士’倒也不算什么重罪,怎么关押了一年还不肯放出来?”
王福静候一旁为其研磨,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有话说,又碍于身份不好开口。
沈行约道:“朕准许你议论此事,但说无妨。”
“陛下圣裁,那老奴就斗胆说句逾矩的话,”
王福躬着身子,低声陈情道:“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在其末。商不从政,是从夏周朝起就定下的规矩……”
商人富甲一方,若再得文士集团助力,假以时日形成规模,其势力影响则会迅速扩张,这样一来,便有‘危谋社稷、图害不轨’之嫌了。
王福话留余地、点到即止,沈行约一顿,抬眸看了王福一眼,对方登时跪下,道:“老奴一时胡言,惹陛下不快,合该掌嘴!”
说罢抬起两手,对着他那张老脸就打了下去,沈行约发现这老太监能在燕帝手底下活这么久,也是用惯心机的,便抬手道:“行了行了,住手。”
王福停手,一副可怜模样,沈行约道:“没你的事,下去吧。”
王福叩谢圣恩,拖着不灵便的一条腿退下殿去,沈行约一时神游,视线还停在看他离开的方向,忽然想到这老太监也就像他奶那么个岁数。
人老了都是这样,腿脚不怎么好。
想起他那八十岁还在捡破烂谋生计的老奶,沈行约眉头皱起,有点忧虑。
自己倒是穿过来当皇帝了,也不知道他不在,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要是得知他失踪的消息,估计得急得跳脚。
沈行约召人上殿,催促起朝中召集能人异士的事,几天过去始终没什么进展,他本就烦躁有气没处撒,借这个事劈头盖脸将中车令庞都一通责骂。
骂完气消了,沈行约一摆手,让他滚。
事情办得不好,中车令庞都原本在上殿前报了必死的决心,没承想只是挨了一顿骂、充当了一次皇帝的出气筒,官帽和脑袋竟然都保住了,当真是意外之喜。
庞都应声退下,美滋滋地滚了。
中车令走后,又有近臣呈递奏折,奏章都是这几日积压的,朝中无大事,俱是些日常请安、鸡毛蒜皮的小事,沈行约只阅不批,交由丞相去批,至多加盖一则皇帝印。
他不好在奏章上写字,主要是怕与沈鐩字迹不同。
那样很容易便会露馅。
宫婢启开甪端熏炉往里添香料,不知怎地手腕狂抖,连带那香灰洒了一桌,慌忙跪地求饶。
沈行约瞟了她一眼,道:“你怎么回事?”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宫婢登时骇得大哭起来。
“……”
沈行约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还是很不适应这种手底下人全都一惊一乍的相处模式。
尤其是这群人往往都是零帧起手,也很容易把他吓一跳。
沈行约缓了缓道:“有话说话,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启、启禀陛下……”宫婢跪在龙案旁,缩着肩膀,瑟瑟发抖道:“……是奴婢曾、曾听闻,京畿诏狱中关押着一位天文官……褚大人,据说此人有观天预测时事之能,适才想到,便想为陛下分忧……”
沈行约调动目光,落在她战战兢兢的脸上,“你在御前伺候,应该知道,朕不喜说话只说一半的人。”
“陛、陛下……”宫婢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吓了一跳,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奴婢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沈行约搭在龙案前的手活动了一下,语调随之低沉下来:
“看起来,你很想去和那位褚大人作伴了?”
宫婢心中一惊,顿觉后脊一阵寒意直冲头颅,霎时间面如纸色。
她愕然抬起头,面前男子的帝王气场笼罩了她。
沈行约相貌出众,或许是太过清瘦,皮肤又过于苍白,便显得气质阴冷、死气沉沉的,时常呈现出一副半死不活的俊美之态。
一双狭长凤目深邃幽晦,眼头有一点内眦,眼尾处却像一柄扇子舒展开,鸦羽般的睫毛又黑又长,垂眸时,为他整个人的气度笼上了一层阴鸷之感。鼻梁挺直,显得中庭有点长,不过并不突兀,鼻梁上段驼峰微微凸起,更添了几分威仪和雍容。五官之中,唯有嘴唇没什么特色,好似上下唇瓣一样薄厚。
他的唇色浅淡,有些发乌,配在这样一张脸上,反倒多了一些真实感。凸起的眉骨处,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峰位置微微上挑,正是标准的龙凤之姿。
见那宫婢咬死了不说,沈行约无奈摇头:“来人——”
“陛下陛下!!”宫婢自知大难临头,再不敢有欺瞒,痛哭流涕道:“奴婢有罪!万不敢欺瞒陛下!是奴婢幼时、父亲在封灵台当值,曾受过褚大人恩惠,奴婢不敢忘恩,这、这才寻到机会、想……”
细若蚊呐般的声音低下去。
沈行约思忖少许,还是道:“你当得好差事,竟敢算计到朕的头上?”
“自去刑库领罚,遣往寿陵,为其太后守灵一年,今日起不得再留任御前侍候;还有、你的主子是谁?杖二十,罚扣一季俸禄。”
“来人——将她带下去!”
沈行约起身,给一众宫人宦官下了最后通牒:“此后,行宫中人如有再敢妄议朝政,窃听议会者,照此。”
两名侍卫将已被吓成一滩软泥的宫婢架了出去,哭啼声渐行渐远。
值守的宫人们跪地叩首,喏声听令,无敢不从。
沈行约当真把这件事记着了。
天文官,褚伯生。
此人早在十几年前因疯癫无状、散布谣言、冲撞御驾三条罪名,被燕帝关押了起来,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入夜时分,沈行约带了一队禁卫亲自下到诏狱。
不为别的,他要亲眼见一见这位天文官。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宫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褚大人是个疯子,沈行约不置可否,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万一他真是掌握了什么超自然科学的异能者、能助自己穿回到现代世界呢?
毕竟沈行约穿过来这件事本身就很离奇。
怪事太多,也就不差这一件了。
下到监牢最底层,越往前走,潮湿气息越显弥重,一股不知沤了多久的陈年臭气扑面而来,令沈行约鼻尖微皱,一侧的王福立马呈上布帕,沈行约没有理会,脚步不停地朝前走。
经过一条长满腐苔、顶部不住往下滴水的暗道,看守诏狱的守卫道:“陛下,再往前就是扣押此名囚犯的囚牢了。”
沈行约点点头,王福以袖掩鼻,低声道:“此地阴气太重,陛下还是不宜……”
他话未说完,沈行约已经走了过去,他走到囚牢前,示意守卫将牢门打开。
那铁锁应当是十几年未曾动过了,上头生了厚厚的一层铁锈,两名守卫费了些力气才将锁链打开,继而守卫们躬身入内,将已经人鬼不辨、污秽不堪的天文官拖了出来。
“陛下,就是此人!”
沈行约道:“放开他。”
为首守卫谨慎道:“启奏陛下,此人是个疯子,若在此将他放开,只怕会……”
沈行约:“放开!”
守卫们少有疑虑,却还是听令将人放开,褚伯生披头散发形同疯子,像被抽了筋那样瘫跪下去,一身囚服污迹斑斑,已不辨本来颜色,伴随他向四周爬跪摸索的动作,更兼有恶臭散发而来。
王福很是忧虑,迟疑道:“陛下、这……”
沈行约抬手止住他的话。
他屏住呼吸,耳廓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声音。
那声音源自褚伯生喉中。
简单几个音节拼凑,沈行约只听到‘天之有彗’、‘孛星突入北斗’几个字。
褚伯生狼狈摸索,最后竟爬到沈行约身前,满是瘢痕的手攀住他的脚,像受到了什么感召,兀自发出一声哀叹:“天命难违……天机怎为外人道……?”
“陛下——!”
王福等人吓了一跳,守卫将他后拖抓住,连声喝道:“大胆囚徒!胆敢对陛下不利!”
“先别说话,”沈行约抬手制止众人,觉得这天文官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
迟疑了一瞬,沈行约道:“无妨,你们都退下。”
“陛下可这……”
沈行约侧过脸,冷然扫视过众人,就连王福也噤声了。
等到这群人退远后,沈行约强忍着恶臭,提手将人拽到身前,凑近去听,同时问道:“褚伯生,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果不其然,褚伯生口中一直念念有词,或许是他许久未与人说话,吐字含糊混沌,更像兽类的哀鸣。
“天之有彗……主乱悖之象,此象大凶……”
“尸山血海、枯骨成冢……”
沈行约仔细去听,不知怎地,待听清那八个字时,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眼前竟也突现出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正惊骇时,褚伯生猝然拔高声音,引颈长嘶:“陛下——您看到了吗?!”
“这世上许多事,并非要用眼睛去看,而是要用……”
沈行约强作镇定,眼见褚伯生枯槁的手朝他伸过来。
那只手遍布瘢纹,只有薄薄一层皮缚在上面,仿佛来自地狱中恶鬼的探触,在他衣襟前颤抖地摸索而过。
之所以是摸索,缘由他的两只眼窝空洞无物,早就已经瞎了。
“要用你的……你的……?!”
褚伯生动作一滞,突然惊惧抽搐起来,这么一抽使他的脑袋剧烈晃动,几只蛆虫从他腐烂生满脓疮的眼窝里钻出,正蠕动着往外爬。
我靠!好他妈恶心!!
沈行约终于受不了了,一掌将他推开,王福等人离老远见此情状,惶急赶了上来,守卫将褚伯生捉住,对准他的腹部猛打了两拳,打得他呕出血来,呲着一嘴猩红的獠牙,笑容更显可怖。
“完了、哈哈哈哈完了!”
褚伯生开始胡言乱语,神色癫狂道:“完了——咱们都完了!!”
“什么天命所归、什么王朝守护者,都是骗人的、是骗人的——!”
沈行约很晦气地咬了咬牙。
妈的——还真是个疯子?!
王福走到还在发疯的褚伯生身前,劈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下褚伯生不再乱喊乱叫,王福道:
“疯人!胆敢在陛下面前胡言!惊扰了圣驾,又岂是你能担待的?!”
褚伯生被打得不敢再言声,瑟瑟发抖,只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的嘶声。
“行了,停手。”
沈行约自认为没必要和一个疯子计较,临走前回头扫了一眼,嘱咐道:“给他换一间好一点的囚牢,先关着吧。”
沈行约在守卫和禁军的拥簇下往上一层走,顺路去探视了关押在另一处监狱,在晋南之地有着富商巨贾背景的郭弘。
他办事素来讲求一个效率。
来都来了,索性两件事一起办。
沈行约到郭弘所在的牢狱前打量了一眼,这间牢房环境明显好了许多,不仅有铁窗通风,而且里侧铺着干净的稻草,郭弘正静心打坐,看到御驾驾临忙不迭起身叩拜。
沈行约一笑,赦他起身。
因为刚才探监那个是没人样的,对比之下,就显得郭弘这人愈发地有人样,而且一点也不疯,言谈举止也是规规矩矩,大有文士做派。
沈行约本就有意救他,看到人的这一刻,更加笃定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之后的半个月里,沈行约开始收买人心。
他动用了一些手段,把郭弘从监狱里捞出来,又借党争一事,将左右丞相手下的几名亲信调离权力中枢,同时塞了两名晋南文士入朝为官,官职只在九卿之下。
沈行约设计罪名,撤换掉卫尉、郎中令、中郎侍郎等重要官员,全部换成自己能够拿捏把柄的近臣,完成了朝臣势力的第一轮洗牌。
沈行约估摸着一时半会也穿不回去,既然走不脱,那须得就让自己在皇帝这个位置上坐得稳一点、再稳一点。
他要给这个腐朽古老的王朝来一次大换血,但又不能操之过急。
过于激进容易打草惊蛇,那样便得不偿失了。
这些事他筹谋去办、不急一时,令沈行约感到意外是另一件事。
一日夤夜时分,他浑身冷汗猛然惊醒了。
沈行约长这么大从没做过梦,穿越到这里,竟做了他生平第一个梦。
还是个噩梦。
沈行约翻过身平躺在龙榻上,双臂屈肘枕在脑袋下方,盯着繁复厚重的床幔看了一会,忽地惊坐起,朝外头道:“王福——?”
“老奴在!”
左右宫人将帷幕拉开,他摆手屏退众人,殿内就只剩他和王福两人。
沈行约道:“你去安排,找个人看着那天文官。”
王福疑惑不解。
沈行约道:“将他每天所说的话记录下来,悉数禀告给朕。”
回想起那个梦,沈行约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竟梦到了褚伯生所描述的景象——白骨露于野、尸骸积成山。
鲜血汇涌,如江河入海,流淌而过每一寸土地。
整个人间仿若炼狱一般。
疯子!
沈行约暗骂一声,没有继续多想,仰头往榻上一倒,睡了。
尽管他也认为褚伯生是个疯子,但不可否认,褚伯生这人确实有点本领。
次日,他的线人来报,褚伯生一整日浑浑噩噩,只说了一句‘小雨纷纷,暮色时停’;
又是一日清晨,沈行约站在廊下,看天幕昏沉,小雨绵绵,待到暮色时方才雨停。
沈行约诧异,竟然全都对上了。
又一日,褚伯生说‘天寒、霜降,飞雪一寸,日出无痕。’
沈行约留意天时,这日确是霜降,气温骤降好几度,晌午前下了雪,日头从云雾里钻出来,飞雪便尽数融化。
沈行约挠了挠脖颈,有点服了。
直到一日,褚伯生说‘春郊祭山,捕获未定’。
‘春郊’他知道,春郊不是指春季的郊野,而是燕国的一座山,至于这‘捕获未定’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说秋猎?
这预言无关天气,而是对准了人事。
沈行约想不通个中含义,次日,他在后园与众宦官弹棋游戏,园中闹哄哄的,左丞相侯雎、右丞相冯皋前来参拜,问说春郊一带秋来景色很好,陛下要不要简装出游,顺便祭祀名山。
沈行约正玩得起劲,一听这话倏尔停手,整个人都清醒了。
一股恶寒自后颈蔓延而起。
右丞相冯皋道:“陛下……?”
沈行约暗惊,侧身想去拿宝剑,发现他的佩剑早已收走了。
回头看了一眼,王福不在,他近前的宫人全都不在。
“陛下,”左丞相侯雎压声询问,道:“入秋以后祭祀山川之神,这是我大燕礼制,老臣冒死进谏,恳请陛下遵从祖宗遗制,”
他加重语气,缓缓道:“莫要学那数典忘祖之流。”
沈行约放下棋龛,抬眉看向两人。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请安那样,两位丞相恭敬跪地。
侯雎眉目慈善,冯皋笑容可掬。
可他却能明显感觉到。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沈行约没有赦他们起身,而是朝身侧宦官道:“去给朕拿套常服,不要浅色、要深色。”
将这话带到王福那里,即便是他再愚钝,也合该知道该做什么。
话毕,宦官身影渐渐远去,沈行约又瞄了一眼面前的两人,忍不住暗骂一声:
有毛病?!
这两个老臣加起来得有一百八十岁,平日走路都是颤巍巍的,吹个风都站不住,一个石子就能绊倒,今天是哪根筋搭错,还是吃了熊心豹胆?
就这么两个老头,竟然联合起来,想要来造我的反?
吃错药了吧!
宦官行到宫门前,却不是朝岁殿的方向,而是越行越快,最后干脆一溜烟,小步跑了。
沈行约再也坐不住了,他霍地起身,侯雎与冯皋竟随他一道站起身来。
一阵飒沓铁蹄声自宫墙外逼近,沈行约退后半步,咽了下口水,道:“放肆!朕要去更衣,怎么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王福呢——王福在哪里?!”
他佯装愤怒,借找人之名正欲溜之大吉,却被侯雎的一根蟠龙杖截住去路。
侯雎颤巍巍挪步站到他身前,声音依旧慈善,语气中却带了几分威胁意味:“陛下,就不必更衣了。”
他左眼的疤痕愈发狰狞可怖,右眼却放出精光,正死死盯着他。
沈行约不是没有察觉,他的预感是准的,这里但凡是个人都沾点疯病。皇帝疯,大臣疯,现在就连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也跟着疯了起来。
“来人——”
沈行约大喝一声:“宣郎中令栾戍!卫尉周通速来见朕——!”
“臣在——!”
说曹操曹操到,沈行约毫无预料,便见他刚安插在朝野的两名近臣从后园一处月门中走出来,两人身侧各领数十名甲士,不待沈行约发话,这行人经过他身侧,沈行约眼睁睁看着曾决意誓死效忠他的栾周二人步履坚定,走向了丞相队伍。
而后,更多的文武朝官从四处赶来,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众人恭声道:“陛下,臣等俱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沈行约:“……”
目光从这群人面上一一扫过,此时再多愤怒亦是无济于事,沈行约干笑两声,和蔼道:
“哈哈,看来大家在朝中待得憋闷,都想出去逛逛,不过朕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说罢闪身要走,后方冯皋截住他的退路,沈行约微微侧头,听见了四周宫墙上张弓搭弦的细微响动。
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驭至后园内,马蹄上嵌的铁钉撞击青石地面,发出‘哒哒’声响。
车厢轿帘拉开,两位丞相一齐抬袖,道:“陛下,还是请吧——”
沈行约:“……”
“好——”
沈行约心下了然,索性不再作无谓反抗,点点头道:“好的!”
也没什么,反正他本就不是沈鐩,这群人要造他的反,那就造好了,大不了自己这个皇帝不当了,总不至于保不住一条性命吧!
沈行约镇定下来,撩袍襟坐上了马车,屁股挨着椅垫的那一刻,车里五个蒙脸大汉合力将他擒住。
长刀架上他脖颈,车厢外数万支箭矢同时搭在了弓弦上。
沈行约:“……”
他既不懂武功,也没带武器,犯得着弄这么大阵仗吗?!
沈行约被五个大汉五花大绑,认怂求饶说:“你们是要谋朝还是篡位都不要紧,其实我说白了,这个皇帝我早就不想当了!你们不信可以来摸,我身上带着印玺,随时都能拟诏禅位,真的!”
侯雎冷笑一声,道:“陛下慧眼如炬,而今竟没发现,你那随身携带的印玺其实是假的吗?”
沈行约:“……?!”
他妈的一群神经病!
“少说废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行约真是感觉自己的生活有点过于戏剧化了。
“又不吭声?那我直说了——放我走!谁放我走、我现在就拟诏禅位给他!我想你们这群古人也不想百年以后落得个篡权弑君的恶名给后世骂吧!”
“想想王莽、被骂了几千年,脊梁骨都快被戳断了!至于吗?我看不如和气点解决问题,想当皇帝这事好商量,咱们走正规流程和手续,大家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实在是没必要闹成这样!你们觉得呢?”
文武群臣冷眼而视:
“昏君!死到临头还在胡言!”
“少和他废话!如今沈鐩神力已失,再没甚么可怕了!依老朽看,还是速速将这昏君发卖到胡戎!早日迎回大皇子、扶立新君为好!”
“此计可行,侯相国所言有理!”
“好!就这么办!”
片刻后,听着外头群臣密谋的声音,沈行约被封住嘴、蒙住眼,浑身上下捆得像个粽子一般,被囚禁在了马车里,开始了漫长的怀疑人生。
他妈的!到底是哪个杂碎发明的穿越流小说?
就连看动画片时不时都会弹出‘危险动作,请勿模仿’的警示,写这玩意儿的人怎么就不忘提醒一句——穿越有风险,穿越成皇帝更需谨慎再谨慎。
作恶的不是他,享乐的也不是他,现在东窗事发了、遭殃受罪的却是他。
沈行约挣扎了一会,发现这麻绳捆得死紧、根本挣不脱,忍不住又是一声暗骂:
他真是日了啊!!
信球!
一群信球!!!
不知过了多久,车前守卫撤了又换,月光漫过马车窗格,映照在他脸上时,沈行约忽地听到一阵异动。
车厢外一瞬安静下来,连虫鸣声都消失了,紧接着,是轿帘被掀开、衣料的摩挲声,车厢晃动了一下,有人钻进车厢内,双手摘掉捆在他眼镜片前的黑巾,沈行约倏尔恢复视线,仰起头颅,看向那人。
老宦官苍老的面容倒映在他眼中,沈行约顿时感动了:
太好了!是王福!这下咱们有救了!!
555555
更令他感到惊喜的是,王福此行还带来了他的天子佩剑,剑柄处露出一寸剑锋,反射着幽寒月光,正好可以用来割断麻绳。
“唔唔——”
沈行约朝他示意,教他先把自己身上捆着的麻绳斩开。
王福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唔——唔唔!”
沈行约一比下巴,抻长脖子反复示意,王福懂了,然后点点头,伸手过来。
一劈手将他打晕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惊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