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宜打扫,忌出行。
大悲寺中,金色的银杏叶打着旋落下来,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做完早课,弟子们拎着扫帚来到院里。今年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扫完这一茬,便要等来年秋天才能看到这满院金黄的景色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落叶堆中露出一抹鲜艳的红色,一只浑身赤红的小猪窝在里面睡得正香。
“师姐,大师姐!门外来了几位官老爷,说是要找袁青山袁大将军。”师妹急匆匆走进来。
“袁大将军是谁?”“没听说过。”年纪小的弟子们有些迷茫。
褚侠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去大殿里寻师父。
师父本名姓袁,法号慧空。袁青山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人提起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天下已定,然边关战火又起,军情紧急,起通臂大将军袁青山任灵光阁大都护,即刻启程前往京城就任,不得有误。”
师父今年八十三了,褚侠跪在地上想,现在让他带兵去打仗,那不是有去无回吗?
师父早年跟随先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告老还乡之际,师娘却撒手人寰。师父离开京城,孤身一人来到凉州,决意在大悲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从她的角度看去,师父慈眉善目双手合十,眼帘半阖着像是睡着了,虽说年纪大了会耳背……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从官差的角度看,袁青山身高七尺力能扛鼎,灵兽通臂猿更是以一敌百,他若想抗旨,我这几个人怕是还不够那猴子撕着玩的……想到这儿额角冷汗岑岑,硬着头皮提醒道:“大将军,大将军?”
气氛焦灼起来,抗旨可是大罪,要杀头的。
让我去吧!弟子正值壮年,正是出去闯的年纪!退一步说,月月来烧香求姻缘的隔壁村王婶最近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了。褚侠箭在弦上,着急道:“弟子愿……”
苍劲有力的声音响起:“臣袁青山,接旨。”
官差松了口气道:“这是吏部的任命状,那便有劳大将军收拾行李,随我等出发吧。”
红色小猪从落叶堆中掉出来,甩甩头伸了个懒腰,发现院内空空如也,疑惑道:“人都去哪儿了?”
弟子们站在禅房外。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袁青山决定不带任何人,独自赴任。他闭上双眼盘腿而坐,手中捻着佛珠。
大弟子褚侠抿着嘴,抱臂站在桌前一言不发。
二弟子程平在旁收拾师父的行李,见状挥了挥手,让师弟师妹们先离开。
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门外传来哒哒哒地脚步声,红色小猪贴着门边溜了进来,抽了抽鼻子,钻到褚侠脚边消失不见了。
袁青山捻佛珠的动作一顿,褚侠说道:“师父,我躲在暗处,偷偷跟着回京的队伍,至少能保证您的安全。”
袁青山缓缓睁眼,语重心长道:“侠儿,你们的心意师父明白。众弟子之中你武功最好,师父走后大悲寺就交给你和平儿了,照顾好师弟师妹们。”
谁要留下来照顾小屁孩啊,褚侠气鼓鼓地扭头出门。
袁青山摇了摇头,嘱咐道:“平儿,将书架上那几本兵法书也带上。”
程平应了。
没一会儿,褚侠又端着茶水进来。走上前扑通跪下,又大又圆的眼睛噙着泪水说道:“弟子想通了,师父,喝杯茶吧。”
程平听了这话,狐疑地抬头,目光与褚侠泪眼中凛冽的精光一触即分,吓得差点将东西掉在地上。
师父备感欣慰,不疑有他,眼角皱纹都活络起来,开出一朵慈祥的花,接过茶水喝了几口。
不多时,便感觉困意袭来。
他扶了扶额头,对两名弟子说道:“为师到榻上歇一会儿,你们收拾好了便叫我起来,莫让京城派来的人久等。”
程平去看褚侠,褚侠神色如常,二人扶着师父到榻上躺下。
不过三两息功夫,鼾声响起,褚侠拍着他的手臂唤道:“师父,师父?”确认他睡熟了,扭头对二师弟程平说道:“帮个忙,去把你压箱底的宝贝拿过来,要快。”
程平比褚侠还大上几岁,因为入师门晚些,排行第二。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道:“我就说你个倔驴脾气今日怎么如此听话!原是打的这个主意!”
褚侠捏着拳头蹙眉道:“你帮还是不帮?”
程平只得回屋去取工具,再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三师弟顾颖。
褚侠找了件师父的僧袍套在外面,将长发服服帖帖地盘在脑后,正拿着厚棉垫和靴子较劲。先前消失的红色小猪坐在圆凳上,看见顾颖,笑着打趣道:“哟,跟屁虫来啦!”
顾颖最喜欢二师兄,走哪儿都要跟着程平,半大的少年今日顾不上羞恼,连忙问:“大师姐,师兄说你要把天捅个窟窿,你要做什么去?”
褚侠拍了拍顾颖的头,吓唬道:“小孩子别多问,知道太多容易长不高。”
顾颖立刻闭上嘴安静地站在旁边。
程平摊开工具,问道:“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褚侠与他面对面坐好,闭上眼道:“来吧,掉不掉脑袋就看你的手艺如何了。”
程平犹豫道:“模仿容貌我尚可助你,模仿声音你可会?今日朝廷来的大人们已经见过师父了……”
褚侠神秘一笑,开口道:“平儿,为师的声音是这样吗?”
顾颖哆嗦了下,连连点头道:“像,真像啊!”
程平疑惑道:“你是如何……?”
赤色小猪在褚侠背后冒头,得意道:“像吧,我们山膏,模仿人的声音,小菜一碟。”
程平了然,拿起工具开始为褚侠上妆,顾颖在旁帮手。
易容的时间显得有些漫长,褚侠闭着眼睛陷入回忆当中……
————
褚侠五岁时,脑袋里有个陌生的声音开始不停地对她说话,很吵很烦,别人却听不到。程平说她得了癔症,被褚侠一拳打在头上,额前肿起个大包,哭着跑了。
某天清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蹭自己的脸,她睁开眼,发现一只红色小猪正用屁股对着自己。
褚侠好奇地揪住耳朵将它拎起来,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东西?”小猪发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啊啊啊疼!我是山膏,快放我下来!”
褚侠拎着它飞奔,去找师父。师父笑着说:“这个啊,是灵兽,你,是御灵人。”
说罢,八尺来高的银灰色通臂猿凭空出现,他慈祥地摸了摸小褚侠的头,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红色小猪圆鼓鼓的肚子,正在闹腾的小猪立刻安静下来,黑豆眼中有些畏惧。
褚侠看着气势非凡的大猴子,眨眨眼道:“师父,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在树上睡着了,头朝地栽下来,是他救了我!谢谢你!大猴……大师父!”
师父笑着递给褚侠一本《灵兽记》。
据书中记载,御灵人的识海中有一道天裂,灵兽是从裂缝对面另一个寰宇中来的。
灵兽有两种形态,灵体和兽身。初到御灵人识海时是以灵体状态存在,不能离开,补足能量后可自由转换形态,兽身状态可以脱离御灵人,独自觅食行动。
二者意识共通,所思所想所见所闻都可以传递给对方,不受空间距离的约束。但若御灵人死亡,灵兽也会消弭于世间。所以灵兽一般不会离开太远。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脑袋里都有缝,比如二师弟和三师弟。书中说,御灵人的数量千年来均维持在总人口的万分之一左右。
灵兽不可传给子孙后代,它们的出现没有任何规律。民间普遍认为,“气”场强的人更容易获得灵兽,这种“气”可以是灵气,戾气,正气,邪气。
朝廷设立灵光阁专司御灵人与灵兽相关事宜。
灵兽身上还有很多未知的秘密,书中没有,师父也不清楚。褚侠只好去问自己的灵兽山膏,你是怎么来的?山膏的回答是:“傻啊你,当然是从我娘肚子里来。”
山膏用蹄子撑着脸,侧躺在树干上回忆道:“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有好多飘浮的光团,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你的那团很亮,是红色的!我也是红色的!当时我嗷呜一口就吞到肚子里了。”山膏说着,自豪地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肚皮。
“苦山有兽,名曰山膏,其状如逐(小猪),赤若丹火,善詈(li,四声,骂)。”
——出自《山海经·中山经》
褚侠也用手撑着脸,盘腿坐在树干上,面无表情道:“所以,你是从你娘肚子里来的,我是从你肚子里来的?”
山膏憋笑道:“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错嘛!”
褚侠跳起来道:“来吧,打一架。”
山膏飞也似的跑远了,边跑边喊:“我才不跟你打,褚大胆!你怎么不跟我比骂人呢!”
老百姓常说,御灵人除了脑袋里能听到声音,会使唤异兽,与旁人也没多大区别。一样吃饭睡觉,经历生老病死。
如果灵兽是小型灵鸟,非战斗型走兽,长着翅膀的飞鱼等等,可能还不如家里养的老黄牛实在……
但是褚侠总觉得自己不一样。虽然山膏目前展示的才艺只有变着花样骂人……
————
“朝廷的武官都死光了吗?轮到八旬老汉守边关了?真是好大的脸!”山膏洪亮的声音将褚侠从回忆扯进现实。
褚侠喝止:“小点声!莫让人听到了。”官差还在前院候着。
“好了”,程平放下笔和混了鱼胶的防水颜料道:“这些工具你都带着,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材料我都写在纸上了放在箱子里,用完记得补充。”
褚侠点点头背起行囊,对着榻上沉沉睡着的师父磕了三个响头,揣着圣旨、任命状还有程平为她准备的小工具箱跟随官差们出发了。
她骑在马上挥手作别。年纪小的弟子们忍不住哭起来。
“二师兄,等师父醒来该如何是好?”顾颖皱巴着脸小声道。
程平攥着手里的藤条,搭着小师弟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的师弟,师父平日里最疼你了。”
顾颖:……
山路狭窄,马车上不去。到山下就换作马车,褚侠和为首的官差同坐。
凉州距离京师不远,一行人不过两日便来到都城盛安。
盛安城墙延绵数十里,巍峨耸立,气势恢宏。街道宽敞干净,城内红墙绿瓦,飞檐斗拱的各式建筑看得人目不暇接。
进了城,在一家客栈门口下了车。为首的官差恭敬道:“大将军,您在西郊的宅子下官已命人前去收拾了,今晚劳烦您先在城中将就住着。明日一早下官来接您前去灵光阁赴任。”
圣旨上说的是十万火急,到了京城又不急着赴任,还要等明日一早,不知是何道理。
她压下内心的疑惑道:“有劳。”山膏就在她识海中住着,需要说话时,褚侠只需张嘴模仿口型,山膏发出声音,默契十足。
官差们都离开了,没人盯着褚侠,丝毫不担心她临阵脱逃。将行李放好后,褚侠便走出客栈来到街上。
盛安的夜市十分繁华,大部分铺子要开到亥时才闭店,早就听说过,一直想来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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