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嚎和惨叫充斥他的双耳,震得耳膜几近炸裂。刀刃的银光和子弹的轨道交织着形成一张难以逃脱的网,毫无反抗能力的军队四散奔逃。他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千沟万壑和奔腾向远处的流水被不知是敌是友的血液染红,碎石连同着栈道上沾染着鲜血的断臂残肢,从山上砸下来。
他就站在那里,好像这场战争与他毫无干系。
夏天的兰峰不会热,但是他的背上爬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你明明有一句话的时间可以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
抓住他领子的手是青紫色的,腐烂的尸体的气味在刺激他的嗅觉。
“进来。”
虞宸晏听见敲门声,用掌心压着后颈仰头,看见推门而入的季槐露出一个微笑。季槐入职一月多,总算是在虞宸晏门口的办公区域占领了一席之地,成功逃离每天要么干站着,要么不成体统坐在沙发上惹人非议的翘腿生活。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办公厅里的人似乎心情都不太好,阳光被严丝合缝地封锁在世界之外。
“出什么事?”据虞宸晏一个月观察,季少爷的腿不到万分火急绝对不会展现他的用处。
“如您所说,门口闹起来了。”季槐的神色和语气好像真的有点着急,虞宸晏觉得新鲜,“是吴家那丫头和姓陆的女人。保安拦着呢,您看看去?”虞宸晏听到他称呼眉头一皱,看他的眼神似乎在指责讲话礼数不周,但也没做多少其他表示,毕竟那两个女人和他的确并不相熟。
政府的一纸搪塞关文和报纸记者持续发酵的猜忌自然不能让受害者家属接受这个结果——如果这也能称为结果的话。行凶者到现在连个人影都还没有,任何线索在排查之后都显得毫无用处,失去至亲的人在此时的愤怒是一种必然。
但愤怒到胆敢直冲到市政府门口,指名道姓找虞宸晏的,必然是背后有什么势力撑腰——若不是张家,他们又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还要拉一群杂碎顶枪口。
虞宸晏想不明白,张岳清最近是哪根筋挑不上来,偏要搅这一趟浑水。
“走吧。”他隐约听见了什么,站起身看了看窗外。
“我要是相信你们所谓全力搜查的鬼话,我早就回家哭了,谁站在门口干这样掉价的事情?”吴公馆的刺杀案过去几天,吴小姐这么一闹,使这一潭本就已经非常浑浊的水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季槐认得。几天前沿海三省的联谊开得非常气派,他刚见过吴彬韵。她的身上透露出一股与平日里他见过的富家小姐不同的气质,看似温婉却难以忽视地气场逼人的,直冲着向人面前。
他想着和李佑翰从小定了婚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你们真以为我们吴家好惹?你们要是一天找不到杀人的,别以为我吴家这么多人会放过你们。”她的目光扫过走过来的虞宸晏和季槐,“你以为我父亲是唯一顶梁柱吗?没了他我自然也担得起这个家。”吴小姐的头发在脑后束成干练的马尾,身上的大衣的衣摆冬天的风飘动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来人。
她身旁穿着旗袍的女人身上披着极厚的狐裘,用手帕掩着嘴,在她说这话的时候适时地抽噎一下,抬眼目光就定在虞宸晏身上,虞宸晏看着她,竟从她眼中揪出点埋怨以外的神色。细小的声音瞬间被她身后不满的叫喊声淹没,吴彬韵赶忙伸手拍拍她的后背。
虞宸晏注视着她。这个女人和她身后的气势汹汹的士气格格不入,她的双眼流露出的悲伤神色和虞宸晏深夜踏入吴公馆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相似地有点惊人,似乎她一点都没有改变似的。
那么深的眼睛,虞宸晏总觉得里面似乎不只是悲伤。
吴彬韵不喜欢季槐身边那个人的目光。
他看似温和且笑意盈盈,却透着极易察觉且无处不在的疏离和防备,好像用力戳穿了一套油嘴滑舌的皮囊也找不到心下一点骨气,他当然可以冠冕堂皇地搪塞社会,为自己的能力缺陷寻找无数借口。
她只是看着他们走近,努力克制对虞宸晏的怒火。
“吴小姐,有什么事情需要询问我们可以进去说,冬日本就难熬,可别冻坏了您这身子。我明白我们办事不周,但的确已经动用了不少人手在努力寻找线索,我对您失去的耐心而向您道歉,但是我相信吴小姐一定也是明事理的人,讲话向来都心平气和,不需要在市政府门口搬出这样的阵仗吧?”
虞宸晏笑得让季槐背后发毛。
“这位夫人想必就是…… ”他装模作样地在脑内搜索。
“父亲的夫人,陆璟。”
虞宸晏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点头,复又顿住:“可……”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生母没得早,陆夫人是父亲的续弦,一直以来也是她在照料我父亲的起居。只不过是那些记者的嘴太脏,频频污人清白罢了。”
虞宸晏转而立刻露出了笑容:“幸会,吴夫人。”
也正是这哭哭啼啼的吴夫人,在看了照片之后排除了李佑藩的嫌疑。
警卫让开一条路,吴小姐和吴夫人似乎并没有听见虞宸晏进办公厅一坐的邀请,杵着不动。
“怎么,还要八抬大轿把你们请进门吗?”季槐看她神色,怒火中烧地开口。他向来看不得任何人脸上的面具一套套地换,于是他没忍住。
虞宸晏听到身后的声音,转头瞪他一眼,带了指责的味道。
“我与你们肯定没什么好说的。难道叙旧吗?认识两位的过程可不太愉快。”吴彬韵向后摆摆手,并附赠面前人一个傲气十足的白眼。她身后的一群人齐刷刷地安静下来,“当然,季少爷,我也没空和你交流纨绔心得,你们给我好好查便是。吴家在奉安的地位你们明白,无论凶手是什么人,他都会偿命。”
她的身体稍稍向前倾,对上季槐几乎要冒火的眼睛。
“季少爷,进了这种地方,你也照样扯不掉身上那股纨绔气。不过话说回来,把您丢进这种地方——季叔叔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对了——”她转身的时候把这两个字拉的很长,“八抬大轿倒也不用你们市政府送我,李家自然会有的。”她把脸向后偏了偏,看了虞宸晏一眼,“虞长官,您身上这条人命也真是够重的。”
她身后的跟班让出一条道,吴彬韵对陆璟做了个“请”的手势,彬彬有礼地欠身后就随着她离开。
汽车启动的声音让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操。”
季槐咬牙切齿半天,蹦出来一个字。
他们身后站了一群人,从办公楼的大门探出身子看热闹,有在办公室窗户前探头探脑的,也有步履匆匆假装路过的。一个个伪装得都相当拙劣,又在看到季槐的面色之后迅速掩面离开,知趣地开始着手各自的工作,似乎时间不够用似的。
“虞先生的排面真大,吴小姐都亲自找上门。”
那声音是个人都会从中听出嘲讽的味道,季槐本就气的不行,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转身,拳头都要挥起来。
虞宸晏的右手握成拳抵在下唇上,重重地咳了一声。
季槐整个人就蔫下来,悻悻地退到虞宸晏身后,咬着嘴唇,偏眼神还狠狠的。
“劳烦曾长官关心。这案子张先生很重视,已经在尽全力侦办了。”他当即截了话头,让季槐没有插话的机会。——谁知道他会讲出什么话,这曾楷诚官阶比季槐高了不少,国有国法这一点在所有人心里和铁烙似的深刻,不能让季少爷因为这点小事被人抓住把柄。
曾楷诚笑了,眼睛不怀好意地眯成一条线,凌乱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拍了怕虞宸晏的右肩。
季槐平白无故想起眯起眼睛蹲守猎物的狼。
他分明看到虞宸晏有条件反射似的试图躲开,却被生生抑制住了。姓曾的分明没比他高多少,一连串的动作加上言语在空气里倒满了居高临下的味道。
季槐的手在背后攥成拳头,他咬牙。
“这么久了,虞长官真是一点没变。”
“彼此彼此,曾先生。办公室在楼上,早已整理好了,送您上去?”
“我可没那么大排面,还要虞长官亲自送,我自己去。”
他摆了摆手。
虞宸晏欠身,伸出手臂一个“请”,就把大佛送进门。
他本就不展的眉目中又多了几分凝重。
“林桐啊,那姓曾的什么来头,我看虞先生对他恨得牙痒痒。”
季槐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靠着椅背。仗着办公桌离季槐不远的林桐每日都在这儿蹭水果茶点,季槐心想也应该要点回馈。
他转着笔,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人。
“你有没有听说过兰峰剿匪?”林桐叼着甜点,有点口齿不清,季槐摇摇头,那时候他……八岁。
夏天,盛江有史以来最闷热的夏天。
奉安省以南的兰峰被镜宁山的山脉环绕着,究集北方各省兵力的军队在出征时数量可观且气势汹汹,带着常被迫害的小镇居民的祝福一路开进山林。但顷刻间碎石和枪子混杂着,不由分说地就砸到他们脸上,慌忙寻找遮蔽的战士被从山林中冲出来的土匪击杀,跪倒在自己的血和冷兵器之下。
尘土,血水,搅合着糊在虞宸晏脸上。
他的眼珠上的血丝都拉动着他每一条神经。
“当地政府纠集各省军队剿匪,张先生当时只是兵团统领,带着一队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见虞先生,他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才十九二十的模样。我也才那么高。”她比划了一下,“我在军队凯旋的路边看见他,镇上的人都在等消息。那群土匪天天来镇上抢东西,如果不给就会硬抢杀人,一直是我们的心病。土匪丧心病狂的程度我们是了解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正规军队,也要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说是折了起码一半的人,活下来算命大。他们的胜利也算没有辜负自己打出来的名号。
我记得很牢,虞先生看了我一眼,但他的手腾不开。我见他右肩上有凝固的血迹,身上无数处细小的被刀锋或枝桠划过的伤口。他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但是只有他还咬着牙背着一具尸体。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敢多看,只是觉得他和我哥哥都是一样的年纪,怎么偏偏他要见这般光景。
他们是一路从镜宁山走回来的,没有口粮,马也死了。他看过那么惨烈的腥风血雨,在拼尽全力活下来之后,我的目光和他对上,他看着我,那双眼睛……他只是看着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加和善……你要是见过那种眼神,你也会惊诧的。”
“这又和那个曾楷诚有什么关系?”
季槐打住她的回想,有点不解。
他伸手拿起一片糕点放在自己嘴里,糖粒在他口中融化。
“那是他的挚友。从在沣北陆军学堂读书时就认识的朋友,我听说那时候他们在张先生手下做事还没多久,因为次次任务都完成地非常完美且配合默契,几年之间官衔晋升和嘉奖都拿了不少。那个人……他叫赵宁。”她迟疑,似乎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出口,“虞先生说这只是他的猜测,你不要说出去。
虞先生说,赵宁是死在曾楷诚的枪下的。”
季槐压着桌面的手指抽了抽。他好像翻开了一本被尘土浸染的书籍,壮着胆子悄悄看了一眼序言。他又懵懵懂懂地,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虞宸晏在到达吴公馆时不愿意他进入现场。
他的地位自然比不上赵宁,但是他季槐毕竟在名义上是他的副官,如果虞宸晏承认的话,还能算是他的搭档。
他会不会让虞宸晏想起故人?
他一边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却忍不住这样想。
“你明明可以救我,你为什么不伸手?”
季槐脸色惨白,浓稠的血液从他的嘴角和太阳穴流下来,滴落在虞宸晏的衬衣上不断晕染开。虞宸晏本能地向后退,试图逃离这可怕的场景。
季槐就踉跄着向前。
“虞宸晏,你为何要害我,为何不救我?”
季槐的眼眶开始渗血,流泪似的,鲜红的液体就划过他的面庞。
虞宸晏开始颤抖,他的双腿几乎不受他的控制,支撑不了他的身体,最终他跪倒在地上。已经腐烂的苍白指节触碰到他的头顶的时候他感受到钻心的疼痛,像是被子弹射穿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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