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用过朝食,洪福华准备进城打探。
出门前,不等洪福华开口,十七主动要求把她手脚绑住,等他回来再解绑。
洪福华笑着睨了她一眼,“你小子到是时识时务。”旋即依言真给她绑了。
今日城门上下,卫兵多了不少。
进城队伍因查验严格,进度有些慢。
过了许久,才排到洪福华。
守卫认出他,唤了声“洪都尉!”
洪福华解甲归田前,在幽州戍卫军中官至都尉,虽已退役,认识的人为表尊敬,还是会称呼一声洪都尉。
知他底细,守卫没怎么细查就将他放行。
卫队领官李都尉听到那声洪都尉,也走过来打了声招呼,“老洪你今儿怎么进城了?”
洪福华将他拉到一边,轻声问“老李,是出了什么事吗?我看今天城门守卫比平日里增了一倍。”
“前几天夜里,有个东突厥使节倒在了城门下,被巡查的卫兵发现,醒来查验了身份,才知道是西突厥派兵攻打东突厥,东突厥不敌,派了使节快马赶到大周求援。这不,上头立马下令城门戒严。”
“这么突然!”
“可不是吗,我们也在琢磨呢,东西突厥几十年太平,怎么这会子突然开战了。”
“可知战况如何?”
李都尉与洪福华多年袍泽,也不防他,将知道的尽数相告。
十月初八,新雪初霁,乌蒙河就结了厚冰。西突厥率军七万,趁机过河突袭东突厥西境贺鲁部,贺鲁损失惨重,向邻近的铁勒阿跌部求援。
十月初九,贺鲁被灭。
十月初十,得到贺鲁快马送来的求援消息,铁勒阿跌部立马前往支援。
十月十二,不知贺鲁已亡还在支援路上的铁勒阿跌部,直接遭遇了来势汹汹的西突厥大军。俘获贺鲁粮草休整三夜的西突厥军队一举拿下疲奔两日的铁勒阿跌部,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东,准备合围呼于完部。
十月十四,东突厥可汗谴使求援大周。
十月十六,呼完部遭前后夹击。
十月十八,东突厥再派使节求援大周。
三天前倒在幽州城门下,正是东突厥可汗派出的第二位使节。
洪福华回来时,刚至未时不久。
十七手脚被松绑,跟着洪福华来到屋外。
篱笆外停了一辆牛车,牛车上放置着一副棺材。车头立一位身着粗褐衫的汉子,手中持着赶牛鞭。
赶车汉子甫一见到二人,忙高声道“老丈快些寻人帮忙卸下棺木吧,我得赶在酉时城闭前回去。”
洪福华指着十七,“这小子力气奇大,有他一人足矣。”
因洪福华右手有伤,赶车汉子主动搭了把手。十七轻松将棺木卸下放到院里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棺身。
尽管听阿娘讲过中原丧葬习俗,可这棺木是第一次见,很是新奇。
洪福华付过银钱送走赶车伙计,转身就看到十七正默然地绕着棺木踱步,时不时伸手这摸摸那摸摸。
走上前,开口,“冬日里,尸身虽不易腐坏,还是得尽早入棺下葬。今日进城时顺便买了一副棺材让伙计送回来,里头有寿衣,晚点我找村里妇人帮忙给你阿娘洗漱换上。”
十七停下脚步,用炯炯发亮的眼睛盯着他。
“我没有钱财,你可以从我两匹马中挑一匹走,你也说过这是好马,可作棺材钱。”
以马抵钱,洪福华没表示接受还是不接受。
只眼神犀利地射过去,沉默半晌,才严肃问她:“你到底是谁?”
在城中打探到的消息,结合少年昨日的话语,洪福华怀疑,这个唤作十七的少年,可能是东突厥被灭三部中、某位贵族的子嗣。
少年有宝驹,又有军中用刀,在突厥身份应该不小。
无部卒护送,猜测其是因为西突厥来犯,匆忙逃生。
少年口中的歹人,估计就是那西突厥的追兵。
此番推论很快又被洪福华否定。
突厥好武,贵族中人更是从小习骑射武艺,可昨夜试探过,这小子不识武功啊。
对了,其母是大周汉女出身,这孩子血统不纯,应是不得其父看重,所以才未习得武艺。
洪福华刚自洽了些,新的疑问又冒出来。
突厥有收继婚之习,这少年若是东突厥部落贵族之后,为何不与其母直奔王帐求东突厥可汗庇佑?
不过,这少年也说过,其母思念大周故土,选择南归也合情合理。
但,既入周朝,凭其东突厥贵族身份,可直接入城住进驿站,说不定还能得刺史接待,获助于大周朝廷,少年为何偏偏带着其母遗躯在城外辗转?
路上越想越纠结。
回了家,洪福华索性挑明了,直接发问。
看着洪福华这打算问到底的架势,十七明白,不能再如昨日般敷衍过去。
但她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你既疑心我身份,为何还要送我棺木、找人为我阿娘收殓?”
洪福华倒是坦然回答,“死者为大。你阿娘当是最盼落叶归根,同为大周子民,我合该帮她入棺安葬,魂入中土。”
十七定定望着他,心下莫名温热。
暗下思忖,这老汉应不是普通的猎户,我一味瞒他,反而更让他生疑。
自己的身份在突厥需要掩盖,在大周却没什么顾忌。
看得出老汉是个慈厚人,干脆与他坦白。
思索完毕,十七仔细跟洪福华叙述起这十几天的经过。
“我和阿娘其实是从东突厥逃过来的。
我阿爹是突厥贵族的养马奴隶,奴隶的妻室子嗣皆是奴隶,所以我和阿娘也是奴隶身。
十几天前,西突厥突然率兵攻打东突厥,我们部落军队全军覆灭,阿爹战死,部落余人为躲避西突厥大军,预备东逃投奔可汗王帐。”
凝着洪福华的眼睛,十七继续说道:“我阿娘一直怀念大周,不愿跟着东逃,我趁夜偷了主家两匹马,和阿娘连夜往南边逃跑。
路上遇到了几个溃兵,我生来有蛮力,就趁他们没防备杀了他们,这两把刀就是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
但是我阿娘却被一没死透的突厥兵砍死。”
说到此处,十七忍不住显露悲恸。
缓了一下,才接着说,“阿娘临死前还在念叨着大周,我想让阿娘所求能得圆满,想要她可以安息。
我没有将她原地埋葬,而是让马驮着阿娘的尸身继续南行,辗转十几天,终于到了大周。
我听阿娘讲过,汉人死后要装棺下葬,我本想直接进城买棺材,却在城门排队时发现需要路引。
无奈下只能先在城外找个地方安下身来再作打算。所以昨夜才来此投宿。”
看洪福华站那儿不动,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我绝不是什么细作探子。东西突厥交战的消息不久后肯定会传到中原,到时你就知我所言非虚。”
见其不接话,十七又出了声,“若你还是不信,我可以用我阿娘之名起誓。”
说着就要对天立誓。
洪福华赶忙阻止。
刚刚不过是在心中感慨少年身世,才没有作声。
少年态度真挚,言语合情合理,再加城中探查到的消息,心下已经信了**分。
但作为一个曾戍守北境四十多年的老革,不敢轻易放下防备。
故意语调疾厉,洪福华疑虑道,“你既不会武功,又是如何杀死那个溃兵?”
“他们在调戏我阿娘时,我在远处趁着他们不注意,先用箭射倒了三个,倒了三个后,剩下的警觉起来,再用箭就不管用了。”
洪福华心底揣测,这小子箭法该是不俗。
“剩下四人,我等他们近身时示弱,待其放下戒心收了刀,快速出拳打死了两个,又用我的短刃刺死了剩下二人。”
......
听这小子说杀死几个溃兵,本以为的几个就真的只是几个,不过三两人。
谁知居然是七个!就算是溃兵那也是兵啊!
洪福华暗自心惊。
十七觑了他一眼,见他复而沉默,怕又被误会,补充道“我就是生来力气大,出手快而已,趁他们没戒心时讨了个巧。要是真刀真枪正面相搏,我定是不行的。”
洪福华表面不见情绪,心底琢磨万千。
有道是‘一力降十会’,这少年的的力气我是领教过的,的确天生神力。
再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兵家又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克敌制胜之法。
此三者合一,这突厥小少年的确能以弱胜强、仅凭己力杀了七个溃兵。
最后一点怀疑终于消去。
洪福领着十七进了主屋坐下,洪福华适时开口,“有了棺木,你阿娘不日即可安葬。那安葬之后你是留在大周,还是等时机合适了就回突厥?”
“我以后就留在大周!”十七答得没有犹豫。
她在突厥十一年里,虽有父母在身旁,但因是奴隶,一家人没少受主家欺负。
自己天生神力,却因身份低贱只能任由主家小儿子打骂。阿娘早年被可敦嫉恨,毁了容貌,多年来战战兢兢。阿爹作为奴隶军冲锋战死,那她与父亲便已经全了草原生养恩情。
前不久,阿娘死在东突厥人手里,她对突厥更不会生出念想。
“好!我已经探听清楚,东西突厥确有战事。你尚且年少又不会武功,不会是突厥探子。
我观你心性坚定有孝德,应当不是奸恶之辈。
虽有桀戾之气,考虑到你作为奴隶在蛮族长大,不受教化,情有可原。”
说到此又上前几步将手落在十七肩上,低头看向十七温声出言:“你孤身一人,在大周也无亲友,我欲认你做个小徒弟留在身边,教你功夫,以免可惜了你一身神力。不知你可否愿意?”
这老头是个好人!十七极其笃定。
昨夜明明怀疑她是探子,却也给她准备了温暖床褥和热乎饭食。
明明还心存怀疑,见她阿娘无棺入殓,主动购置了棺木寿衣。
怜她年少父母皆亡,又以收徒名义收留她。
既如此,她又有何不愿的呢?
“我愿意!”掷地有声。
洪福华满意点点头,又严声道,“但是,你既留在大周,就是我大周子民,我不愿来日看到你用我教的功夫来对付我大周人。
你要是真心愿意做我徒弟,须得以你父母名义对天立誓将来定不会与大周为敌。”
十七没有犹豫,当下就跪地起了誓,随后又磕头认了师傅。
那匹被偿作棺材钱的枣色马,洪福华拒绝了,表示这马过于贵重,不肯接受,说是一副棺木而已,无需偿还。
十七又以拜师礼的名义再次将枣色马送给洪福华。
洪福华这次没拒绝,眉开眼笑的接受了,当天就骑出去溜了一圈。
说来也巧,洪福华找来给檀娘洗身换寿衣的妇人,正是十七之前借宿失败的第三家寡妇,人称张嫂子。
十七将檀娘葬在了村后的笔架山上,这样站的高望的远,阿娘要是思念阿爹了就能眺望北边。
整理遗物时,十七发现了一束结发。
阿娘信奉中原结发为夫妻的说法,跟了阿爹后两人夫妻情深,就各自绞了青丝,绑成两束结发,各留一份。
十七将这束结发贴身收起来以作念想,每当思念父母时便会拿出来看看。
下葬的事情忙活完,十七在吉华村就算是安定下来。
也不算安定,还有个大问题没有解决。
虽然说要做大周子民,事实上十七现在还是个黑户,日常生活不太方便,连城门都进不去。
洪福华找人帮忙,将十七以孙子的身份挂在自己户籍上,又给她办了张过所,方便他入城。
对外,洪福华就说十七是他收养的孙子,于是师傅还没有叫几天的十七又改口叫阿翁。
至于那头几百斤的野山猪,在十七入了洪家户籍那天,洪福华为了庆祝,就用这条猪设了全猪宴,宴请全村人。
本村名为吉华村,辖属蓟县,蓟县乃是幽州州治之地,为北境边关要塞。
按照大周历法,十七是景宪五年十月末来的此处。
景宪五年十一月初,正式成为大周人的十七开始了他在吉华村的规律生活。
每天天一亮开始跟着老洪习武。
老洪教的招式每天必须练满三个时辰,有时练完武爷孙俩会一起跑马。
十七偶尔跟着老洪出去打猎。猎物一部分留于自家吃用,剩下的送到城中卖了换钱。
那场全猪宴,让村里小孩都知道洪阿翁家认养了一个孙子。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再加十七年纪轻轻便有了一匹属于自己的马,立马就吸引了同村孩子的注意。
十七幼时除了陪同主家的小儿子骑马射箭,没有什么玩伴。
再怎么孤野的孩子,正值十一二岁,也是会渴望童年友谊的。
村中孩子发现,洪家小郎君能轻松搬举起村口的大石,会拳脚功夫,还精通骑射。
半大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又慕强的年纪,很快就带着十七玩到了一块。
十七轻易就混成了孩童中的老大。
现在,这帮孩子正带着他们的老大展示他们的新游戏——比赛撒尿。
看谁尿得远!
十七在这群同伴心中再怎么厉害,她也变不出把儿来呀。
只能借口出门前一直忙于练武,久不饮茶水所以现下无法参加。
被逼无奈看着一排嫩生生的小萝卜丁往外滋滋喷扬起水柱时,十七内心是拒绝的。
此后,为了避免再被拉入类似游戏,十七以誓不学会新招式则不出门玩耍为借口,婉拒了上门想邀的伙伴。
同伴们佩服她的认真自律,还给她打气鼓励,短时间内果然没来打扰。
当时老洪也在场,听到这个借口,还懵了一下,心想新招式你不早就学会了吗?
当下也没有拆穿,事后才询问。
十七也懒的再找其他借口搪塞,干脆说了实话,直接表示是因为不想跟他们比赛尿尿。
老洪听了也没多想,只以为他是年纪小面皮薄,不好意思。
压根没想到好大孙是个小女郎。
下一章是回忆部分,交代女主过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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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获得新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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