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雨下了一整日，屋内蜡烛气味呛鼻。
小潭稳住神往里走了几步，床上的女人披头散发，在白烛映照下格外渗人。
伺候她的丫头被打发了大半，剩下几个也根本不愿意踏进这屋子一步，唯有小潭还来。
不为别的，只为了这女人还有些偷藏起来的嫁妆体己，若是帮她在外面打听消息，少说也能拿到二两银子。
小潭心里欢喜，今个可是实实在在的好消息，说不准她一高兴，赏个金簪子，弟弟的聘礼就有着落了。
“夫人。”小潭轻声叫她，“奴婢早上到玄武街上买针线，听说新皇登基，重查前朝旧事，为您母家平反了，追封侯爷为肃国公。”
女人转过头来，一双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小潭被那眼神吓住了，急忙又说：“千真万确，说是平反的诏书已贴在大周门外了，可奴婢还有差事，就没去看.....”
“好。”女人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了，声音嘶哑，好半天，才在枕头下摸出一支发簪，上面嵌着的红宝石在这暗室中也熠熠生辉，一看便价值不菲。
女人伸手唤她，小潭心里虽然害怕，还是抵不过想要那簪子。走近了几步，看清了那张脸，真是极好的模样，可惜头上白发如野草一般。
她嫁到国公府不过四年，便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小潭心中突然一酸。
女人把发簪递到她手里，却不看她，只盯着那簪子，眼中满是眷恋，似乎在看着一位故人。
“多谢你，你拿着，出嫁的时候戴吧。”
小潭闻言愣在那里，她只想着典当了能拿多少银子回去给弟弟娶亲，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要出嫁，阿爹阿娘可会为她买一支簪子？
没等她想明白，女人已经起身了，她已经病了多日未曾请医用药，行动却未见迟缓。
她打开掉了半扇门的衣柜，从里面取出一把长剑。剑深藏在鞘中，不见有什么名贵之处，倒像路边铁匠铺子里随手买下的。
“宋汝康、赵慧、宋成阳在内堂吗？”
她问得突然，小潭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三人是谁，好一会才回说：“老爷夫人和少爷这会儿正在内堂用晚膳。”
女人便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走出了这座困了她四年的院子，她是那么高挑，月色下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小潭低下头，忽然看见簪子背面上刻着两个小字——清瑜。
萧清瑜，是宋国公府世子妃的闺名，更早些时候，皇城中的人都喜欢叫她，萧二小姐。
永嘉候府的萧二小姐是个草包纨绔，不喜诗书，不通女红，只爱舞刀弄剑的男儿家玩意。
小潭也是听着这些传闻长大的，不想最后这位萧二小姐竟是嫁到了自家府上。
可这四年，眼瞧着她愈来愈形容枯槁，小潭险些忘了她原来是皇城中最恣意妄为的姑娘。
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小潭心中一惊，急急忙忙把簪子塞进怀里，逃命似的跑出了这院子。
天爷保佑，千万别叫人看到她来过，小潭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
国公府内堂，宋成阳不耐烦地把筷子扔在桌上，“我忍那母老虎已经四年了，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皇上是追封了她父亲，可她们家人早就死绝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成。”
赵慧轻轻摆手叫丫鬟都退下，好声好气地劝道：“阳儿，皇上刚刚为她家平反，你便休妻，岂不是白白落人口舌。她病了几个月了，眼看着就不行了，何必急于一时呢。”
宋汝康点头称是，“夫人所言不错，新皇登基，虽未查出以前的事情，我们却不可掉以轻心啊，这当口，就不要生事了。”
见儿子面上仍有怒色，赵慧无奈笑道：“罢了罢了，你在外头养的那几个，许你带回家就是了，只是不要张扬。”
宋成阳这才满意，三人正议论着新皇继位不过半月，根基不稳，对他们这些勋爵还是极尽拉拢，并未因前朝旧事发作。
宋汝康轻蔑一笑，“李承泽不过罪妇所出，如果不是那姓谢的老女人从中作梗，哪有他今日。说起来就是萧家那草包，当年都不愿意嫁给他呢。”
萧二小姐退婚三皇子，草包纨绔看不上病秧子的故事可是在皇城热闹了好一阵子。
“依我看，谢太后也不过拿他当傀儡罢了。”宋成阳又得意起来，正准备叫外头的丫鬟送酒进来，却突然听闻一阵喧闹。
“夫人，夫人，你不能进去啊！”
家丁小厮都在外院听命，内院只有伺候的丫鬟婆子，见萧清瑜提剑而来，口中虽叫嚷着，却无人敢往前一步。
萧清瑜拔剑出鞘，寒光在夜色中一闪。
这把剑是出嫁时父亲送她的，虽不名贵，却陪着父亲征战沙场多年，饮尽仇敌鲜血。
饶是铮铮铁骨的大将军，见着幼女出嫁，也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当年父亲赠她此剑，叫她千万珍重自身。“瑜儿，你出生侯府，没吃过一点儿苦头，父亲既盼着能庇佑你一辈子，又怕有一天力不从心你会遭人欺凌。”
那时她只是不解世事地笑着，说：“有祖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还有哥哥姐姐们在，谁敢欺负我。”
她口中那长串名字，便如同护身符一般，有他们在，便是自己一意孤行与皇子退婚都能摆平。
萧清瑜凄然一笑，若不是自己当初纵情任性，被奸人所骗，又怎会沦落到今天的局面。
连累得一家人为自己而死，她便是下十八层地狱也难赎罪责。
外头的喧闹声惹得人心烦，宋成阳起身去看，边走边叫嚷着，“什么事情大惊小怪，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刚推开门，一道剑影便直插他胸口，廊下几个小丫头吓得尖叫起来。宋成阳瞪大了眼睛，望向那个人，他的结发妻子，病得快要死了的妻子。
“你......”
萧清瑜虽然面色苍白，眼中却似有火在烧，绝非重病之人。
他脸上露出扭曲的怒意，还没来得及吐出下一个字，已经倒在地上。
宋国公夫妇听得动静，忙绕过屏风，却看见自己的唯一的儿子倒在血泊之中。
“疯妇！”赵慧险些昏死过去，强撑着大喊，“快来人，拿下她，将她五马分尸！”
萧清瑜脸上笑意更盛，一步步逼近他们，剑上还滴着血。
想到那是自己儿子的血，赵慧捂着胸口，绞痛不已。
宋汝康更快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几步，大喝道：“你别过来，我是大周的功臣，这里是国公府，你岂敢造次！你就不怕连累族人吗？”
他惯性地想拿他人家族安危威胁，却猛地想起，萧家已经死绝了。
宋汝康从未如此恐惧过，他家虽是武将出身，可他从未习武又年近五旬，哪里是萧清瑜的对手。
面前的女子仿佛杀神一般，宋汝康和赵慧已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萧清瑜冷笑着，“我父亲被何人构陷，我族人流放路上被何人所害，宋国公和夫人想必一清二楚吧。”
“你不要信口雌黄。”宋汝康两腿止不住地发抖，“我宋家堂堂国公府，怎么会去害人，都是你家不修功德才遭祸事，与他人何干。”
萧清瑜懒得再跟他废话，握紧了手里的剑，恨意滔天。
宋汝康一把扯过妻子，替自己挡下了萧清瑜的一剑。
赵慧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口血，用尽力气扭头去看宋汝康，三十多年夫妻情分，他竟如此凉薄。
宋汝康却并不在意，早已吓破了胆子，仍藏在妻子身后，一双眼睛不住地向外看，嘴上却柔和了起来：“好侄女，清瑜，你不能杀我，你如果杀了我，你家中的事就永远没人知道了。”
萧清瑜眉头一皱，逼问道：“什么事情？”
“当然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你不是一直在找他们的墓地吗，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他们埋在哪里。”宋汝康压低了声音，“你不想好好安葬他们吗？”
萧清瑜心神一乱，一支白羽箭擦着她的身侧而来，风声呼啸，她抬剑去挡。
原来宋汝康拖延时间，只为了能叫外头的弓箭手有可乘之机。趁着这个空档，宋汝康扔下手中的尸首便往右侧跑去，只是他腿脚僵硬，还没走两步便被萧清瑜一个横踢，跪倒在地。
深知已无生路，宋汝康破口大骂，“萧清瑜，你们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被我丢到了乱葬岗，喂给豺狼虎豹，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剑已封喉。
萧清瑜踉跄了几步，拿过烛台，点燃了那江南运来的名贵纱帘。
现在外面已被国公府的家丁团团围住，她无处可逃；父母亲族皆死于非命，她无颜苟活。
踢翻镶金绘彩的华贵屏风，她就站在堂内看着外面的层层兵甲，内外都火光冲天，无人敢妄动。
她用粗布袖子仔细擦拭着长剑，就像初次收到这把剑时一样。
......
小潭在后院里，突然听到有婆子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
人群蜂拥着跑向内院，她挤在当中，心慌意乱。难道夫人，不，是萧二小姐，真的胆大包天到诛杀当朝一品国公家眷？
小潭赶到时，只见萧二小姐身上的粗布白衣已被血染红了。一片烈焰中，她拿着那把剑，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小潭死命掐着自己的手，眼泪仍一股股涌出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阵阵礼乐声，紫宸宫的大内官身后乌压压跟着一群人。
“萧二小姐何在，皇上恩典，请二小姐出来接旨吧。”
管家唬得话都说不全了，只指着那火光所在，哭丧着跪在地上：“请黄内官自个去看吧。”
黄内官走到门前，早乱了阵脚的众人纷纷为他让开一条道路。那自小骄纵的萧二小姐便一身白衣躺在堂前，全无了气息。
八月十四，月亮看似圆满，却仍有残缺。
黄内官恍惚想起光启十七年，萧二小姐与圣上退婚之时，一袭红衣明媚张扬得惹人生厌。
又到了炎兴一年，幽闭府中的圣上收到萧二小姐一封信，写着“新皇杀父夺位，愿助殿下，匡扶天下，只望殿下为家父平冤昭雪。”
许是他老眼昏花了，总觉得今晚的月亮，是血色的。
萧姐不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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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前世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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