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总是把人抛。
转眼便是过了小年,街上张灯结彩,一年中少见地热闹起来。
甭管穷人富人,都想着在这日子里做些热闹喜庆的事,除除过去一年的霉运。
戏班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日子就来了。
花小舟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饶是一副好嗓子,也被磨得有些嘶哑的意味。
但戏仍旧要唱。
所幸这年头来听戏的没几个是认真听的,戏楼早就和勾栏妓院同归了三教九流之列,也没什么人听出花小舟的破绽。
一曲附庸风雅的《贵妃醉酒》曲毕,花小舟舒出一口气,作了个揖走下戏台,将台下嘈杂的声音抛之脑后。
待回到台下,撤下头上,身上的行头,花小舟才觉得自己的脖子获得了新生。
恰好此时,房门外有人敲了敲,花小舟眼神里透着惊喜,急忙去开门。
但门外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而是个垂着头发的半大小子。
“豆豆你……?你、你是谁?”
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原本欣喜的语气也变得冷冰冰的。
“代文孤代公子叫我来给您送东西,他说他有急事,今日来不及相见,日后定会补上。”
小孩例行公事般地交代完,将手中的包裹塞给花小舟,然后不等他问,便急急地跑了。
花小舟见他窜得飞快,心知追不上了,叹了口气,又退回门内。
撕开包裹外的牛皮纸,花小舟看到了几副药,大多是润喉清脾,排气解毒的,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包裹底下压着张小纸,纸上写的大多是小事情,无非是嘱托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喝水。七零八碎的几句话,却看得人心暖暖的。
花小舟唇角微弯,将纸条收入怀中 。
这世道,还有人这般挂念着他,他便也知足了。
小年过后,齐老先生的身体大不如前,代文孤这几日忙着查书煎药,急得焦头烂额。
许是有所察觉,齐老将代文孤叫到屋里,嘱托他说:
“文孤啊,你是个聪明孩子,也懂理明事,我本想是将自己毕生所学都授于你的,但如今看来,怕是再难实现了。”
代文孤听见这话,强颜欢笑道: “师傅,您又说什么糊涂话。”
见他这样,齐老心中更添凉薄;
“人各有命,你要伤春悲秋,反倒误了自己的前程。我屋子里有几本医书,都是我多年来行医坐诊存下来的经验,对你未来有些帮助,我过几日叫书砚拿给你,你定要好好钻研。”
书砚,就是齐书砚,齐老先生早年间收养的孤儿之一,正是现在四处跑腿的那个半大小子。
“另外,我作古之后,麻烦你替我照顾着点书砚,这孩子脾性虽有些怪,心却是好的,是块可塑之才。”
代文孤点了点头,讷讷地应了句。
“文孤,你我人虽师徒缘薄,但我还是自心底欣赏你的。只是如今这世道,唉,我只能告诫你做事随性,莫要愧对于心是好,其他的,我想你也应该明白。”
此时的代文孤,权当这是句长辈对晚辈的教导,孰不知这马上就会成为他奉行一生的准则,而齐老先生又将在他人生中扮演怎样重要的角色。
话刚说完,药就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起了泡。
代文孤沉默着将煎好的药递给齐老先生,看着他喝了下去。
然后变戏法般,不知道从哪里端出来一盘蜜饯,糖液浮在表面,在阳光下泛着甜腻的光。
齐老先生怔愣了一瞬。
代文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药有点苦,煎药的时候我顺便拿过来的。”
甜蜜的滋味在口腔里溢漫开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这样的数九寒冬里,恰有一束阳光,不偏不倚,暖暖和和地照在了人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笑着,眼睛里潋滟着点点光芒。
齐老先生认识他的时间不长,对于这个小辈为数不多的了解都来源于老朋友递来的那封信。
可莫名的,某一个瞬间,他突然觉得代文孤是他认识很久的朋友。
齐老只觉得心上被猛敲一棒。左老爷子躺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烟斗,正看着丫环给他添□□。
只是看着,左老爷子便觉得烟瘾难忍,刚点上火,他就将丫环扯了过来,就着丫环的手吸了一口。
毒烟入肺,左老爷子觉得心上那团燥热难耐的火渐渐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神魂颠倒,飘飘欲仙的快感。
昔日雷厉风行,规矩森严的左老爷子,此刻正躺在罗汉床上,吸着大烟,一副颓废之样。
他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这玩意的了,只是身边的朋友都在抽,他以为自己收得住瘾,但如今看来有天崩地裂之势。
他自然知道这玩意有多恐怖,总想着戒,但瘾一上来,就什么都忘了。
只会如困鲁一般,贪婪而又恐怖地想着“□□”。
烟斗里黑色的膏体逐渐殆尽。
左老爷子觉得心神逐渐清明。
恰好此时,外头有人来报。
“老爷,齐郎中来了。”
齐老爷子眸色暗了暗,挥手示意丫环出去将人请来。
齐老刚进屋子,就闻到屋子里散不去的味道。
“老爷,这……”
左老爷子坐正了身上,示意齐老上座。
“齐郎中想问什么?”
齐老心想“罢了”,却还是开口道:
“老爷,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我年纪都大了,该懂得的。”
“齐郎中,你多事了。”
左老爷子怎会领情,冷笑着向齐老回道。
齐老也知自己这句话说得奇怪,叹了口气,
“小人知自己言错,老爷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左老爷子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着醉人的烟香霎时侵入肺管,。
“齐郎中今日来见我有什么事?总不该是专程来劝我这一句的吧。”
“老爷,我今日来,是想向您引荐一个人。”齐老也直接切入了正题。
左老爷子眯了眯眼。
“齐郎中是看我这缺了什么人,才给我引荐?”
这话说得清楚,明显是不想管了。
齐老顿了顿,还是说道:
“老爷,我老了。”
年过半百的人对“老”总有着特殊的意味,这蕴意着越来越羸弱的身体,不再实现的志向,以及生的尽头——死。
左老爷子突然明白了,明白了齐郎中今天来的目的。
我老了,马上就要死了。死之间我还有放心不下的人和事,左思右想,还是想托付给您,看我们的交情,你劳烦您费点心,替我照看着点。
左老爷子沉默,半晌才开口道:
“谁?”
“小徒代文孤,医术不错,人也精明,如今正要出山,希望能在您这里谋得份生计。”
左老爷子年轻时便认识了齐老,颇有些交情,后来也请齐老做左公馆的郎中。
多年来二人随着年龄增长,交情渐渐变成了现在这种不咸不淡,不冷不热的关系,但年少的情谊还是在的。
人似乎总是等将失去才开始怀念。
两个人都已不在年少,只有感慨过去的份,只能感慨当初两个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之间立下的可笑的约定。
“好,过完年你将他领来,我见这孩子一面。”
新春过后,齐老先生又变得生活虎起来,走路也脚下生风,丝毫看不出重病之人的样子。譬如今日,齐老先生就把齐书砚抓到书房里,看着他读书。
齐书砚并不知道齐老先生的状况,因此仍旧我行我素,齐老先生一个不注意,就风也似地窜出了书房。
刚从窗户上跳下,齐书砚还没来得及得意,就稳稳落入一个人的怀抱。
抬眼,入目的是青色的衣领,并一截雪白的脖颈,隐隐漏出一截红绳。
视线往上是男人的喉结,下颌和鼻梁,其次是一双略带兴趣的眼眸。
“跑什么,快回去。”
语气温柔,却又带着不可拒绝的强硬。
齐书砚哪里会听,立即手舞足蹈,想要挣脱男人的禁锢。
男人并不理会,收了收手上的力道,将齐书砚整个人牢牢锁住。
然后走回了齐老先生的书房。
见到齐书砚被抓了回来,齐老先生合上手上的书,朝着代文孤笑道:
“辛苦你了,文孤。”
“没事。”
代文孤将齐书砚放回地上,看着他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坐回椅子上,拿起一本书摇晃脑地读起来,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
见他老实下来,代文孤笑了笑,走过去挡住齐书砚不断往外瞟的视线,顺便关上了窗户。
心如死灰。
齐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来得猛烈。
代文孤反应过来,快步走回齐老先生身边,替他拍着背顺着气。
不远处齐书砚正埋头看书。
齐老爷子面色苍白,但还是哆嗦着嘴唇道:
“快,快扶我出去。”
代文孤立即顺着齐老爷子的脚步,扶着他走出房门。
待确定齐书砚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后,齐老爷子才放松下来。
一时间脱力,整个人靠在廊边的椅子上。
代文孤见他面如金纸,连忙从衣袖里翻出几粒药,给齐老爷子吞了下去。药见效很快,心口的疼痛很快缓解了。
但始终是换汤不换药。
齐老爷子已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了,这几天的活泼二人心里都知道是回光返照。
刚缓一会,齐老爷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师傅!您没事吧?”
齐老摆摆手,拿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迹.
缓了一会,齐老开口:
“文孤,你收拾收拾,今日午后,我带你去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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