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在不停的下,整个山谷已经被混浊的黄色淹没,急促紧密的雨线,混合着不断上涨的河谷泥浆,节节攀升。
更多湿润陷落的山体,被奔腾而下的黄色巨流浸泡,不远处的峡谷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后,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天空。
两侧山上高高隆起的泥土,在暴雨中轰然倾倒,尽数倒向不断抬高的河床,连带着半山腰上茂密的大树,也一齐横七竖八的栽倒,又被冲向滔滔不绝的泥泞的土流里。
这令人绝望的一幕,让许多双惊恐的眼睛一齐瞪大,随即流露出更加惊惧绝望的神色。
几道稚嫩哭声,冲入厚重的雨幕,将方梨栀的脑子搅的更加昏沉。
“哥哥,哥哥不见了………”
“唉,青山和永哥儿几个,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造孽啊………”
哭声夹杂着咒骂声,在低矮的山体夹缝间处处回荡,方梨栀只觉得头痛欲裂,沉重的眼皮却黏住了一般,怎么都抬不起来。
她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勉强睁开一条缝儿,却见几个浑身湿透,满是泥水的半大孩子,正围在她身旁,个个面朝远处,脸上挂满泪水,哭的肝肠寸断。
方梨栀觉得陌生极了,然而脑海中断断续续的记忆,却让她更加疑惑。
忍着疼痛与不适,方梨栀勉强打起精神,转动眼睛看向周围的泥泞,试图从周遭环境中,看出一些端倪,冷不防的,却撞上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那是一个同样全身湿透的年轻妇人,头上顶着一张烂荷叶,脸色蜡黄消瘦,枯黄的头发杂乱如茅草,神色间说不出的怪异,此刻那双贪婪的眼睛,正四处扫视着。
不多时,竟悄悄避开前头众人焦灼的目光,脚下踩着泥浆,鬼鬼祟祟的溜了过来,一只手飞快朝方梨栀身侧的包裹摸去!
方梨栀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令人厌恶的名字,与此同时,身体却更快一步做出反应,手臂下意识的抬了起来,费力的按向身后!
两只手一前一后,交叠着碰在了一起,钱氏吓了一跳,立刻抬头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却见对方依旧半闭着双眼,还是那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脸色惨白的厉害。
想是睡梦中不小心挪动了手臂,这才碰巧按住了东西,钱氏松了一口气,幸好没被发现!
不过这方氏倒是好命,一路上病病歪歪的,累的一家人不轻,二弟赵青山却愣是没把这累赘给丢了,不仅没让她挑担烧水,还让她躺着好好养身子,这可把钱氏这个大嫂气的不轻。
但眼下赵青山都被山洪冲走了,老二这一家子,算是彻底没了指望。
估计最迟明晚,就得被婆母偷偷给卖了,好换粮食换银子!
只待换了钱财回来,赵氏族人便能抢先在此处落籍分荒地了,这是方才来之前,便大略商量好的,只不过,还是得背着些村里的人……
到时,这方氏恐怕也没法儿享福了吧,就这清秀出挑的容貌,说不定流落到哪个腌臜地吃苦去!
想到这里,钱氏有些幸灾乐祸起来,手上又用了几分力,使劲儿拽向那包小小的肉干。
可一拽之下却发现,愣是没拽动!
于是不由自主疑惑的抬起头来一看,正巧看见一双疲惫的眼睛,正冷冷的盯着她!
诈尸了?这病秧子弟妇居然睁眼了!
钱氏吓的手一松,那包小小的肉干,便被方梨栀紧紧抓住了,她瞪着钱氏这个白眼狼,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钱氏也飞快的回过神,清醒了又怎么样?赵青山都死了,这方氏就算好了起来,也是自找苦吃!
在这逃荒路上,活着可比死难受多了,没有当家的男人庇护,老二这一家子,终于也要吃大苦头了!
钱氏暗暗得意起来,想着反正老二都死了,也没人护着这病秧子了,心一横,干脆下了狠手!
一手扒拉着方梨栀的手腕,钱氏的另一只手,使劲儿掰开对方的细白的手指,想将那包小小的肉干,一点点从方梨栀手里抠出来。
方梨栀全身都在痛,使尽力气,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被掰开,急得顿时想要大喊,可她却发现,久病之后干渴灼烧的嗓子,哑的根本出不来声。
眼看那包肉干就要被钱氏夺走,就在此时,方梨栀的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稚嫩的惊呼!
“大嫂!你在干什么?”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飞快的转身,几乎是瞬间,就一把按住了那包肉干,随即难以置信的看向钱氏:
“你想抢我们的吃食?大嫂,你的良心被狗叼走了不成?
这一路上,哥哥不辞辛苦探路打猎,我家匀给你们那么多吃食,如今他生死不明,你转头就来抢我们最后一点肉干?”
小姑娘愤怒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看都不看钱氏,一扭头,张嘴就咬在了那双贪婪的手上!
钱氏疼得“哎呦”了一声,举起手就要朝这死丫头打去,却被方梨栀狠狠瞪着怒喝道:
“你敢!”
终于能出声了,嗓子痛的厉害,方梨栀却丝毫不敢分神,这具身体方才浮现的记忆,让她格外防备这个无耻贪婪的女人。
与此同时,正扒在雨线岩壁间的村民们,也都被这嘶哑的声音惊醒,纷纷扭头望向身后不远处。
钱氏被这么多人盯着,讪讪的收回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咳……这不是老二不在了嘛,我这个当大嫂的,不得替你们把好东西收着?
芝姐儿,你听话啊,乖乖把那包肉干给我,晚上嫂子给你盛碗肉汤喝………”
钱氏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姑娘“呸”了一口,“你胡说什么呢?我大哥还活着,早晚会回来找我们!
还有这肉干,你想都别想,谁稀罕你那点肉汤,我嫂嫂也会煮!”
说完转头便望向方梨栀,看似镇定的稚嫩面孔上,背过身后,那双眸子却隐隐透着水光。
可一转身,却又换上了一副大胆泼辣的表情,看的方梨栀一阵心酸。
“我们有嫂嫂,谁稀罕管你叫大嫂?青松青阳,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回来把担子看住?
不然等大哥回来了,咱家的家伙什都得被偷没了,晚上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边上年幼的赵氏两兄弟,一听这话也都连忙围了上来,一人守在一个担子旁,紧紧的盯着钱氏,显然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众目睽睽之下,钱氏臊的脸通红,恶狠狠的看向人群中的某一处,却见先前出这主意,怂恿自己的妯娌,一低头一退步,竟躲在人群里不见了!
气的压不住脾气钱氏,当即就要破口大骂,却被婆婆孙氏一瞪,只得恨恨作罢,气呼呼的拨开人群,拔脚直追过去了。
保住了最后一点肉干,方梨栀和赵芝齐齐松了一口气,想着总算是把这点救命的东西给留住了,却没想到,接下来还有更残酷的意外。
连续十几天的暴雨泥石流,路上什么动物都没了,青壮们猎不上东西,饶是再仔细,各家吃食也山穷水尽了。
从小石村逃荒来的百姓们,别说粗粮,就是家家户户留着播种的种粮,都要吃完了。
再这么拖下去,等担子里藏着的最后一捧种粮吃完,就得卖儿卖女了,可最令人绝望的是,他们一直落不下户籍避难!
别说永业田了,连安置灾民的分口田也排不上!
每当他们忍饥挨饿,艰难跋涉到达一个城池后,却被官兵毫不留情的驱赶!希望破灭之后,只能无奈的继续煎熬着,重新带着绝望与麻木赶路………
“山崩了,这处呆不得了,夜里恐怕要发山洪,我们得加快脚步,往下一处县城赶了。”
“去的晚了,城门关了,安置的地都被抢完了,咱们小石村这一支就难了……
唉……这作孽的世道,叫人可怎么活,种粮都要吃没了啊……”
老村长发了话,这近百人的队伍便开始收拾东西,青壮们拿着自家的农具在前头探路,一路往更高的山上走。
妇人们挑起担子,背着孩子,扶老携幼紧紧跟随,到处都是泥浆,到处都是雨水,每艰难挪动一步,松软到陷落脚掌的山土,几乎都要将人的小腿淹没。
连绵的雨幕,让人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山谷下奔腾的泥水,看的人胆战心惊。
赵家四人连同方梨栀在内,也一同跟随着队伍,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摸索,脚底泥泞的山土稀泥,几乎要将每一双疲惫的脚,紧紧吸附羁绊在大地上。
方梨栀被芝姐儿扶着,走的十分艰难,两个小的挑着里头满是荷叶的木箱,一前一后护着病弱的嫂子,雨水从脸上滑落,又流进眼睛里。
望着如同破了一个窟窿一般的天幕,方梨栀眉头紧皱,心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这根本不是她原来的世界!
可脑海中那些陌生的记忆,偏偏起起伏伏,一团乱麻,让人一时之间根本抓不住头绪……
天越发的黑了,山路崎岖,越往高处去,脚下便越危险,老村长看了看崖间的高度,终于叫人去前头传话,歇脚省火油。
昏昏沉沉间,方梨栀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在隐约感受到,自己似乎被两个孩子架着,靠在最里面的山壁后,她终于忍受不住高热余波,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山壁坚硬,空气潮湿闷热,耳边是无穷无尽的暴雨声,身子还总是被粗暴的推开。
身下的东西隐约有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翻开了,方梨栀费力的睁开眼,却见一个妇人身影一缩,抱着什么东西飞快的跑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方梨栀迅速支起身子,立刻朝身下摸去,果不其然,那包藏的紧紧的小肉干不见了!
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方梨栀立刻撑臂坐起,飞快的喊了出来:
“你是哪家的?快把我家的东西还回来!”
与此同时,无力的双脚开始摸索着地面,试图迅速站起来抓住那人。
谁知那身影听了方梨栀的话,根本不搭腔,反而跑的更快了,几乎是眨眼之间就钻入了雨幕。
方梨栀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踉踉跄跄的想追出去,但却已经晚了,绵密不绝的雨幕之中,哪里还有半分贼人踪迹?
闻声而起的赵芝,连忙从身下摸出珍惜的火折子,打开层层包裹,吹燃了火苗,揉着眼睛问:
“嫂嫂,怎么了?可是要起夜?我陪你去,山路上滑………”
顾不得说话,方梨栀连忙抢过火折子,照向几兄妹身侧,却见几人随身的担子已经被翻开,此刻正乱七八糟的倒在肮脏的雨水里。
芝姐儿一见这状况,顿时清醒了,连忙摇醒熟睡的青松青阳两兄弟,三人就着微弱的火光,四处翻找起来。
可翻遍了杂物,也没找出一颗粮食来,大哥平日里细心存着的吃食,连同粮种和那包小肉干,全都不见了!
“嫂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偷我们的粮食了?是谁偷的嫂嫂可看见了?”
最大的芝姐儿边哭边找,将这些杂物翻了好几遍,试图找回些吃食。
“这帮天杀的坏种,看大哥被山洪冲走了,就来欺负我们,连种粮都偷!
日后就算我们被官府安置了,没了种粮也得挨一季的饿,这可怎么办啊嫂嫂?”
记忆里一直人前坚强的赵芝,此刻也是六神无主,无声滑落的泪水,看的方梨栀心都揪了起来。
她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如实将方才的情形讲了一遍,姐弟几个听了更绝望了。
两兄弟不顾雨水,钻出崖壁间,冒雨连忙将那些担子捡了回来,七零八碎的倒在地上,却仍旧一无所获,只有些陶罐菜刀之类的杂物,曾经细心包裹的粮种,一粒都不剩了!
方梨栀按着阵阵钝痛的额头,飞快的在心里盘算起来,以记忆中赵青山在小石村的威望和武艺,给这贼偷十个胆子,也不敢夜里来赵家偷东西。
可如今这情形,这些人明抢不行就暗偷,竟是要赶尽杀绝!
不仅偷走了肉干,连种粮都没给几个孩子留一粒,竟是想在逃荒路上活活饿死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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