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分为两大类,人文和自然。祁无柏明显更偏好后者,比起人声鼎沸的景观,他更喜欢让人能够平静感受的大自然。
祁无柏当背包客之后认识了很多驴友。顺路的时候,就嘻嘻哈哈一起往前走,不顺路的时候,就挥挥手告别,各自回到自己的路上。
有次他正在追极光,身后有人拍了拍他。他回头看,是一个男人,看样子是正值中年,长得挺和蔼的,留着很有艺术家气质的胡子。是中国人。
“哎,不好意思啊。”他笑笑道:“我看你莫名很眼熟啊,能不能让我给你拍张照呢?”
莫名其妙的搭讪。
他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这么多年,见过很多人。哪怕在异国他乡见着同胞也不能表现出过分亲切,谁知道下一秒他会干什么。
他相当冷淡地回一句:“不用了,我不喜欢拍照。”
男人露出了一个像是有点受伤的表情,兜里掏了半天,递给他一张名片。
崔信瑜。
有电话号码和住址。
上面还写了一些获得过的摄影奖项。
崔信瑜万分诚恳:“我是正经的摄影师,也不收你钱,就是单纯跟你有眼缘才想给你拍张照片,行不?”
“……”
车突然停了,车内也突然骚动起来。崔信瑜检查完照片就起身往前面走去。
回来的时候大声嚷嚷着:“车倒车倒错了。”
车上所有的人陆陆续续下了车。崔信瑜下车的时候看见别人都三五成堆的捡柴火,聊天。祁无柏站的离他们都远一点,一身黑衣几乎要融于冰岛的冬夜里。
他抬着头,看着天空。
崔信瑜瞧他有点儿奇怪,便也抬头看过去。
如黑宝石般纯净透亮的天空,流淌着绚烂又绮丽的,由绿变粉紫的极光,安静的像一场奇异惊艳的梦境。
那一瞬间,祁无柏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原来世界的尽头是这样。他连呼吸都轻缓,看着可遇不可求的极光,久久不能回过神。
这是世界给每一个勇敢者的浪漫。
等他终于缓过神,崔信瑜已经对着他拍了六七张照片了。
他下意识挡了下脸,有些无语。
“小伙子多帅呀!”崔信瑜看着照片咧嘴,“都省的我后期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崔信瑜看他们成功点着了火,顺手把他拉了过去。
这一车就他们两个中国人。即便语言不通,大家也都挺乐呵的,有人甚至拿了一瓶酒,崔信瑜一边拿过杯酒,一边用很流利的英语跟人攀谈起来,聊到兴头时一仰头抿净了酒。
祁无柏听着柴火噼里啪啦响,头顶上是漫天璀璨的银河带,身边是一群陌生又亲切的面庞。哪怕语言不通,却依然让人觉得安心。
是好多年过去,也都会历历在目的场景。
上一次这种“不想忘记”的心情,是什么时候来着。
正值极光冬夜,他却想起一场盛夏。
崔信瑜聊完了才发现自己身边有个人半天没说话,往那儿一坐宛若个幽灵。
一转头看过去,祁无柏垂着眼,嘴角却轻轻扬着。
崔信瑜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再加上跑外面多年啥事都遇到过,一看这样都明白了:“想老婆呢?没跟你一起来?”
祁无柏抬头看他一眼,笑意消失的干干净净,不冷不热地回一句:“我没老婆。”
“我说呢,你这么闷的,哪个小姑娘能忍了。”
祁无柏眉头抽了抽,想,也是有的,有那么一个。
崔信瑜喝了点儿酒,本来就豪放的性格更没了把门,笑呵呵地从钱包掏出一张合照。照片上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
“这是我老婆,漂亮吧?人可好了,温柔大方,还支持我搞摄影。能娶到她是我一辈子的福分。这我闺女,现在两三岁了,可乖了,走起路来可逗乐了。”
他弯着眼,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在提到妻女的时候就消失了。祁无柏看着他用手指轻轻抚了下照片上女人的笑脸。
“我说跟你有眼缘真不是我骗你。”他笑了下,“虽然我觉得我一定在哪见过你……但你跟年轻时候的我很像。”
祁无柏闻言看了他一眼,表情很微妙。
崔信瑜几乎气笑了,“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人生在世乐呵乐呵的就过去了,看你也才二十几岁的样儿,及时行乐吧!”
崔信瑜算是他的前辈,以前也是个驴友,后来在路上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奋不顾身地及时行乐,于是她成了他老婆。如今他成了摄影佬,满世界跑赚奶粉钱。
崔信瑜说:“我和她过去也总是到处玩,这不是有了小孩吗。度蜜月的时候也是选的北欧这边,可惜那次没追到极光。”
“哎,虽然这话很奇怪,但我也就说了。”
崔信瑜拍了拍祁无柏的肩膀。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极光,也许是因为缘分。
“如果你有幸遇到了真爱,就再来一次这里吧。”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下,忍不出哈哈大笑:“我都这把年纪了,居然也依然相信真爱论啊。”
可祁无柏说好。
后来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崔信瑜把照片导出来发给了他,他也没怎么细看,发了条朋友圈。
过了一会儿,温有禧给他点了个赞。
看到这条消息时他正在编辑视频。环游世界不只是口号,他做着自媒体,有空就发发,算是那个圈子里粉丝量比较多的,实在没空了就在当地工作,走到哪赚到哪。
他导出视频,随手刷了刷手机。看见温有禧的头像时他愣了下,点进了她的朋友圈。
她真的考公上岸了。祁无柏其实不怎么惊讶。
她朋友圈发的其实不多,又设置仅一个月可见,不一会儿就到了底。
字里行间还是很熟悉的措词方式。他记得温有禧高中时成绩好的不得了,语文作文更是次次都是范文。
那个酷爱上课跑题的语文老师尤其喜欢让温有禧念作文。
祁无柏不喜欢长久地坐在同一个地方,可他却当了温有禧的同桌三年。要是问他上学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他一定会说,每节作文课听温有禧念她自己的作文。
两年里的每一节课。
听多了她的措词习惯,停顿语气,看见这条朋友圈,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的语气,温和清润,不紧不慢。
在校两年,最后一年他几乎没怎么去过学校。对班主任的脸有点印象,同班同学的名字和脸能记得起来更是没几个。
毕业多年,他总是想起温有禧的眼睛。
他的家庭观念很淡漠,原生家庭倒不能说不幸福,只是这一家三口都不爱表达情感,也就少了点人情味。
他没什么要好的朋友,倒不是被孤立,只是他也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从小到大,让他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温有禧一个。
毕竟是同桌。
祁无柏更早的发现温有禧和他完全不一样。她认真,上进,吃饭和写字的时候都挺直着腰板,很端正。
而且很听话。
祁无柏不爱说话,温有禧又有点内向,两人是真的很少说话。他有意无意的在观察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直到祁无柏看见她哭。
她那个时候突然闯进教室来,气势汹汹。祁无柏正在想是逃掉体育课还是逃掉体育课,看见温有禧趴在桌子上时,确实吓了一跳。
祁无柏宁愿相信人的命天注定,结局写好了,你就应该这么走下去,一切差池变化,都在意料之内。
对视是意料之内,但眼泪不是。
祁无柏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递过去一包纸。
温有禧哽咽了下,说了声谢谢。
祁无柏又递过一包纸,说没事。
短短四个字,竟然已经预示了他们的结局。
在他还没有发现的时候。
祁无柏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看到她分享的朋友圈就能自顾自让思路绕地球三个圈。他承认自己有些闷,但绝不到对情感也无知无觉的程度。
温有禧对他而言,不只是能记得起声音的存在。一阵风窜进来,好像十七岁温有禧正抬着脸,踌躇着开口,祁无柏,你能把窗户关上吗。抑或是一转头,温有禧正在笑,跟他说,我们算是朋友吧?
一股很淡的薰衣草香。
祁无柏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那些看上去莽撞轻率的决定,往往是被他认真考虑权衡利弊后决定的。
只有一次,离他上雅思课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从家里出发,本来就离得近,他走走停停的时间也够用。
原定计划是骑车晒晒太阳的,总坐那儿背单词也怪不舒服的。
于是他骑着车发着呆,路过学校门口时想了下温有禧。
那么听话努力的人。
高考前肯定得拼命的要死吧。
……压力大的话,会不会哭啊?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临时起意的去了学校,那会正开始上晚自习,教室还没安静下来。祁无柏像之前一样平静自然地走进教室,自然到没有一个人发觉出异常。
而温有禧正趴在桌子上。
希望她能开心。
希望她能好好的。
希望她不要再难过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写下了那句话。
如同相交线,手指尖划过,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上各自的路。
只是偶尔会像现在这样。
他在想她。
这就是最简单的答案。
既无关爱恋,也无关执念。
有想念就好。
二十七岁,方和歌结婚了。
温有禧发了她们两个人的合照,两个女生还像那样十七岁那样亲密无间,十指相扣着。
照片中的新娘子打扮得明媚又张扬,喜气几乎要从照片中溢出来。
祁无柏点开,第一眼看到了温有禧,她穿着一身简单又不显敷衍的礼裙,稍微化了点妆,笑容恬淡。
很漂亮。
三十岁,他们偶遇时温有禧喝多了酒,她辞职当了作家,正在四处游走采风。他给她煮了碗醒酒汤,听见她在被窝里说话。
声音发闷。
可祁无柏有生以来第一次笑的那样开怀。
那天过后他的微信签名不再是一片空白。
而是“苍穹下随处可以安身”。
一周后,他飞去了北欧。
我们仍不知晓这两位对彼此抱有怎么样的情感,结局如何。只知道祁无柏三十二岁那年,崔信瑜把这些年的照片全部整理出来,办了个摄影展,给了他两张票,还神经兮兮的说上一句,我终于知道为啥看你眼熟了。
祁无柏不明所以,但还是邀请了温有禧一起。
他们一路聊着天一路看画,他跟她讲了和崔信瑜初遇的场景,温有禧听了后感叹搞摄影的人就是不一样。气氛轻松,他们上了二楼。
崔信瑜正待在一张照片附近,迎面碰上他俩后笑了下:“还省的我去找你们了。”
他看见了温有禧,说出的话意味深长:“你就是那个女生吗?”
温有禧愣了下,有些局促地挠挠头。祁无柏看了崔信瑜一眼,崔信瑜摆手说我没有恶意的啊。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盖着布的相框,笑眯眯的:“我还为你们准备惊喜了。”
祁无柏跟温有禧对视一眼,一起向那边走去。
站在那里的时候温有禧难得有些紧张,祁无柏做了个很绅士的伸手动作,温有禧笑了下,抬手拽下了那块布。
心脏跳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
映眼的是满目的亮色。
照片隔绝了穿梭的人群,有意把视觉中心放在中心的少男少女身上。
墙上挂着水袋金鱼,灯笼人影交错。没有强烈的明暗对比,没有明确的照片结构,只有一束彩色光影打在男生的脸上,他正垂着头把金鱼放在面前女生的手上。
女生也低下脸,感受手心温凉触感。
十七岁那年,她视角里的男生因逆光而轮廓不清。
三十二岁,她看清了,男生眼笑眉舒,温润而泽。
祁无柏看到这张照片也顿了下神,如果追溯时光去问他为什么会把金鱼递给温有禧,他也许会说——
因为温有禧在看见他的时候,露出了想要落泪的表情。
两个人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垂下的手轻轻相贴,不带**,仿佛只是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
祁无柏问她这张照片有没有名字。
温有禧说有。
叫什么?
袋装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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