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景早已警告过自己千百遍,一旦沾染上杜怀月,江映就会反常,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然而此时,惊骇还是如洪水滔天而来,迎头拍下,震得她两耳嗡鸣。看来,她还是太过浅薄,他能舍命帮她一次,早在那之前,也许已有了无数次。
声音空洞渺茫,仿佛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
她听见自己在问:
“他是怎么救了你。”
杜怀月没有抬眼,静静说道:
“那伙贼人有几十个,他们给我下了迷药,当时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那时候江映自己都是孤零零的,我从没见他有过什么伙伴,偏就是那一次,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那么多人,贼人手上有刀剑,他们怕是连样趁手的家伙都没有。”
“我中了药,还是那等下作的药物......”
杜怀月柳眉微蹙,胸口轻轻起伏,说到激动之处不自知地带了哭腔。
她一股脑吐出积压已久的秘密,当真委屈至极,难堪至极,却也怀念至极。
她承认自己贪恋他的不顾一切。
记忆中少年孓然一身,常年套着温和的皮囊,待人的温度点到为止,无论旁人如何待他,他都不会多冷一分,也绝不会多热一分。
那件事完全颠覆了她对他的认识,她原以为他永远机谨小心,不让自己行差踏错。
他那样对仕途有过钻研的人,能不知道得罪吴王是什么下场?
他仅有的一次鲁莽冲动是为她而来。
她被人困在轿中,夜色漆黑,前前后后几十个鬼魅一样的侍卫守着,抬着她直往吴王府。
幸而江映来了。
轿子突然停了,她意识模糊,惧怕得不行,却听得轿子外一声厉呵“姓江的,还不滚老子杀了你。”
“很难相信吧?”
她垂着眼,内心挣扎着,她不清楚为什么要同陆千景说这些,也许只是想找个人倾诉。
她自己都想不通那个瘦削如竹的少年怎么把一群壮汉打跑。
某种渴求在**的滋养下疯狂增长,遮云蔽日,把她严严实实笼罩在阴霾之下,又如陷进无底洞,踏进去,再无法轻易迈出。
陆千景轻笑两声:“哦,原来是这样。”
重重迷雾自动向外散开,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清醒,许多若隐若现的真相大喇喇闯入她眼中,太过仓促,想躲都躲不掉。
当日李家,江映明显识得李云舒下的迷药,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因为杜怀月?
江映把贼人赶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单独把一个中了药的孤女留在轿子里。
她不敢再往下细想。
知道这些到底有什么好处,她脑子嗡嗡,脸上一直带着的清浅笑意收了回去,嘴上不落下风。
“他就是这样,对谁都好,林姑娘当时也是他救下来的,当时也是几个大汉拦着,那群人看人的眼睛绿得发亮,像鬼一样吓人,我当时都要怕死了,偏就他说一定得救,也是赤手空拳就打了过去,这么多年倒是一点没变呢。”
杜怀月的表情几乎一瞬间冷淡下来,她心底零星温暖一息之间四散纷飞,身子如灰烬一样冰凉。
原来在他眼中,她也不是特殊的那一个。
那日之后,她主动找过他,原以为她将情绪表现得那么明显,江映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能向她祖父提亲,哪怕他身无功名、暂时无法娶她......然而江映就像失忆一般,毫无任何亲近的想法。
接踵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恐惧:如果让他知道是自己派人把林姑娘骗回来,他会怎么想。
陆千景强忍住笑,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谁。
她的想法很简单,单纯只是想恶心一下杜怀月,让她知道江映能救她,就能救旁人。
什么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全都见鬼去吧。
“千景!”
陆千景耳朵刺了一下,立刻闭了嘴。
她看了身后一眼,沈彦启逆着灯光,通身漆黑,一个细节都看不清,宛如阴森的石碑,高大黑沉,压迫十足。
她把刚才说过的话拉回脑中逐字琢磨,没找到任何过分的字眼。
看起来是她在欺负人吗?
沈彦启疾言厉色,这会正在训斥她,真烦啊,她心里想着,沈彦启真的是男人吗,头上都快泛绿光了。
他知不知带杜怀月喜欢的是江映,而且一直都是。
说杜怀月移情别恋都算强行为他挽回点面子,她不过是把他当成个消遣的玩意,无聊时放在身边赏玩,不稀罕了一脚踹开。
如此奇耻大辱,他一点都不介意。
与沈彦启擦身而过时,她不由屏住呼吸,浓重的安神香刺入心肺,找寻香气来源,她看向了他的脸,面若冠玉,眼底血丝宛若丝网纵横,香气如拳头砸来,沈彦启像丢进香料里泡了几天。
她一眼看出沈彦启许多天未曾好好休息。
“沈大哥,你很不舒服?”
心底摩擦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人表情都称不上正常。
她把院子留给这两个人。
“之前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现在看她不高兴了,就忙不迭过来了?”杜怀月冷声冷调。
“月儿,你当真喝不了酒吗?还是闻不了桂花香?”
*
一双过分修长的手握着柴火,颜色干净清冷得与烟灰滚滚的灶台格格不入,手上动作却是娴熟,双手合拢木柴,用力折断、塞进炉灶。
火苗一跳一跃卷着空气,一瞬窜出几尺高,绕着漆黑的大锅舔舐。
火光终于稳定下来,江映抿着的薄唇勾起一点弧度。等水沸腾,他把鱼滑进锅里。
陆千景心撞了一下,她只告诉他她和杨时烧了厨房,买鱼的细节略过没提。
杨时把从前的事都告诉江映了。
“他把以前的事都和你说了?你什么时候会做菜的?”
“我一直都会啊,上一次是意外。”江映蹲在灶台边,等到她这句,邀功一样几步挪靠到她膝边,手肘压在她膝盖上,“也就是船上柴火潮湿,这次肯定能做好。”
“你想不想试试?”
江映目光看向她淡青袖子下露出的手,食指纤长白净,金光在她指上跳跃,像是穿透过来。十指静静摆在腿上,没有任何尝试去碰锅铲的念头。
而那张脸,冰冷得可怕。
“上一次?”陆千景问,江映发丝上沾了灰星,眼睛正紧紧地、深深地盯着她,漆黑的幕布上只映着她的面孔。
上一次是什么样子?
他们当时的情分还是淡淡的,江映不喜欢她,因为理亏帮她热菜,然后遇上了杜怀月。
穿肠而过的桂花酒不停在眼前闪现,一想起来喉咙还是会有刺辣的痛感,她这辈子最恐惧的记忆不过如此,身处于相似的场景,各种害怕、孤独、痛恨的情绪都在放大。
她进过几次厨房,结果都不太好。
她伸手掐住江映手腕,把袖子褪到小臂,火还在烧着,空气燥热,他腕部筋脉却动了一下,好像很冷的样子。
陆千景抚伤上他手腕上的伤痕,很浅的一道,恢复得差不多了,看不太出,指腹还感受着细微的不平整,声音沙哑,充满疑惑:
“安王谁不知鬼不觉就给谢诚下了毒,那种药那么厉害,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靠近你?”
她嘴上问着安王,心里却想着这疤痕怎么来的。
不会是去当好人被砍出来的吧。
江映皱起修长的眉,把袖子放下,遮住扭曲的伤疤,“真的没什么,他一直与我在一起,就算下毒也会把他自己毒死,没事的。”
见她一直拉着不放,思索片刻,只知道再这样想下去会忍不住,“你要是想看,回去给你看,想看哪都行。”
“看不出来,你还挺不怕死的。”
江映怔了一下,她这是在关心他?为什么听起来阴恻恻的,心在半空吊着,他见识过太多次,她从浓情蜜意到疾风骤雨只要一转身的间隙。
他沉默片刻,如实道:“怎么会不怕?”
“那为什么不要命了都要去救人?”
“我......救过谁?”
江映困惑,身旁火声哔哔剥剥。陆千景看着断裂弯折的木头,扭曲成黑红的残害,恐怖又丑陋,她组织了下语言,张了张嘴,临到嘴边换了一句:
“我不想在这了,回去吧。”
“鱼还在锅里......”他犹豫了一下,“好,我们回去。”
喜欢在厨房生火玩的人是她,他小时候做的多了,对诸如此类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她不喜欢那就算了。
比起在这煮鱼还不如抱她睡觉舒服。
可瞥见翻白的鱼眼,他还是隐隐失落,他想试着了解她的过去,就好像自己也参与到那段时光当中。
几十年后她回忆起来,说到高兴的事总有他一份。
但她不要,是长大了没了兴趣,还是不许他侵染她的记忆。
“你背我回去。”
江映死寂的眸子亮了一瞬,“怎么了?”
“走了太多路,腿有点疼。”
陆千景伏在他背上,脸深深埋进衣服里,让眼泪渗入衣料,她压着哭腔。
“江映,有些事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
我又不是个小气的人,过去了的事情就算了,就算你真的救过她,我还能回到那时候跟你发气。
为什么总要千方百计隐瞒。
陆千景吸了一下鼻子,心里发沉,他一定怕她揪着不放,尖酸刻薄,捏了一点不如意就要小题大做,还是他本就心虚,故避而不谈。
江映步子停了一瞬,“我瞒了你什么?”
一瞬之间,她心乱如麻,江映却如走入一片混沌,后背轻飘飘一点重量,仿佛一片羽毛,随时都会离他而去。
拖着她的手收紧了些。
“没什么。”
陆千景睡得很不踏实,身上像是被火炉压着。
萧声凄凄,缥缈深远,似从九天降下。她凝神听了一小段,愈发感受到那曲调散发出来的寂寥悲意。
似能猜出那人是谁。
她再也无法入睡,脑中稀里糊涂想了许多,越来越清醒。
沈彦启那么聪明又那么克制,不可能像她一样想生气就生气,连他都忍不住了。
想到沈彦启,她下意识看向江映,这人睡着了,陆千景心跳了一下,她还是头一次见他熟睡,面容松弛,手臂松松搭在她身上,随她起身的动作滑到腰间。
她轻轻挪走那只手,摆放到他身侧,俯下身子,眼睛对着眼睛凑近了看,江映还是没醒。
她放下警惕,轻手轻脚准备越过他,身上立刻传来拉扯的感觉,她心头猛跳,一回头,原来是江映手指蜷了起来,攥住了她寝衣一角。
陆千景原地静坐少顷,不得不坐回去,小心把衣襟扯出来,一感受到衣料要离开,那只手毫无意识地掐紧。
反复扯了几次,每次都在他眉头微蹙的时候松开。
萧声幽幽而止,陆千景心头紧了紧,趁着黑暗解开衣带,她手上动作飞快,眼睛紧紧盯着面朝她入睡的那人。
如果他现在睁开眼睛......
寝衣本就做得宽松,绸缎如水流顺滑,轻轻一动就顺着肩头滑落,一连串微小的动作在方寸之内完成,直到双臂从袖子中抽出,都没有牵动那片衣角。
江映还在睡,她松了口气。
身上骤然沾上凉气,她双手环住前胸。利落爬到床尾,翻出一件中衣迅速穿好,下床穿上外衣,穿好鞋,把门拉开一点,侧身钻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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