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何方法面见秦王?”
这是隼跟在陆呦屁股后面在咸阳溜达了三天提出的问题。
陆呦捧起把米,挑拣其中的沙砾:“山人自有妙计。”一手米中沙砾快比米多,粮行价格比邯郸涨得还快,秦国百姓活得也差不多将将饿不死。
辛不动神色地将陆呦挡在身后,隼的杀意越来越外露了。陆呦扒开辛,隼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动手,如若动手,至少也会是离开秦国之后。
已经够了,陆呦暗暗深呼吸。接下来的事情,陆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辛,牵着老马,我们去找能见到秦王的人!”陆呦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隼,“我们所见之人,不能为外人所知。”
隼面色恼怒,却想起了什么。蔺公得到赵王的密令后,立马召见了他。蔺公低低地咳嗽,语不成调,好一会才将意思表达清楚:“你此番为保护、为监视,不能有任何意气之举。”
“所有事情,待回赵后同我一一说来。”
隼回神,向面前的陆呦拱手一行礼,“如此,我在咸阳逆旅等大人归来。”
辛牵着马,陆呦轻松地走在一旁。
无视周围秦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秦人喜玄黑,除了贵族,像陆呦和辛穿着浅蓝布料的庶民太少见了。
“隼很生气。”辛打小报告似地和陆呦说,他对人的情绪很敏感,但隼的怒火一瞬间消失却让人费解。
“他服从蔺公的命令,要想动手也得等回到赵国蔺公同意。”陆呦摸摸下巴沉思道,能让个任性的人收敛脾气,蔺公还是厉害的。
两人径直进了官署区。
周围巡逻的侍卫明显更厉害,全身穿戴甲胄,尖锥形的茅头散发着冷兵器的独有寒光。
是钢。
门口的士卒警惕地看着光明正大堵在府前的陌生两人,一男一女。威胁不大,但将军曾教导他们:不要小看任何人。
“大良造府。”陆呦逐字读出宅邸的名字。
“你们是何人,所来为何?”护卫怒喝出声。
“我们来找大良造。”陆呦笑道,似乎没有注意到朝向自己的茅,“还请通传一声,就说是来自长党的故人。”
说着,走上前递上一个木质的奇怪物件,侍卫辨认了好久才认出是只鹿,他脸色复杂地看了眼陆呦,这也太丑了。
陆呦读懂了侍卫的眼神,她脸色不变,胸有成竹的样子看得人怀疑自己。懂不懂Q版的魅力啊!
“稍等。”
侍卫真以为陆呦是白起的故人,彬彬有礼起来,派了个脚程快的小子向府内递信。
出门在外,身份果然是自己给的,陆呦挺了挺胸膛。即使这个故人,稍稍有点水分。
“将军,说是府外有您故人从赵国上党来此拜访,此为信物。”仆童毕恭毕敬地双手向上,手中躺着个Q版小鹿。
“哦?”穿着蓑衣垂钓的老人听到这话转头,看见奇形怪状的小鹿缓缓挑起眉头,老人抚了抚胡子,“确实是故人,请进来吧。”
*
“百闻不如一见,古稀之年将军依旧老当益壮。”见面先拍马屁,总会有点面子情。
“你是个女子?”注意到二人之间的主导者是陆呦,白起先是一惊,“我倒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白起和陆呦的关系,相当于笔友,还是只有两封通信的普通笔友。第一封信,是在白起坑杀战俘之前。陆呦倾尽当时所有的家产,雇了个死士闯进了白起的营帐。该说不说,那死士确实厉害,拿钱办事非常到位。
信上言明白起坑杀战俘的原因,也提出了几个想法来避免此事,将战俘派至边疆开荒,让赵国赎买战俘,用战俘充劳役,或以战俘换地……有些想法新颖到白起觉得耳目一新。
但是太多了,长平之战的战俘三十万之众。不是三万,不是十三万,而是三十万!稍有不慎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哗变。
且秦国粮食本就短缺,如拿粮来供养战俘,弃秦的普通百姓于何地,让他如何面对用全部精力供养战争的秦国黔首。
况且三十万赵国青壮,回到赵国假以时日又会是抵抗秦国的中坚力量。他要对得起秦国,要对得起秦国百姓,要对得起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秦王。
三十万。他斟酌再三辗转难眠之下,依旧选择了坑杀一条路。白起唤人搬来两个凭几,拍了拍自己身旁,“我们慢慢说。”
陆呦坐在了白起和辛中间。白起到现在已经被秦王冷置,无所事事之下倒有了很多时间,他也愿意和年轻人慢下来聊聊天。
“您和我以为的样子有很多不同。我以为您会不苟言笑,冷漠无情,举止言语中全是凌冽的杀意。”
白起哈哈大笑:“那是战场上的白起,却不是我一个老人白起。”
周围的仆童和侍卫面露喜色,自从上次将军向大王进谏,惹了大王生气之后,将军忧心忧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开怀大笑过了。
陆呦看了看四周,“看您这样子,我的第二封信您也没有管。”
“确实如此。”
陆呦的第二封信其实就在四五周前,秦王与应候范雎有围困邯郸的想法的时候。白起逻辑清晰地拒绝了一次,又怒火冲冲地拒绝了第二次,同应候几近水火之势。
白起冷哼一声:“你看得倒是透彻。”
信上只写了两句话: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示弱于应候,保全自身。
可惜白起腰板最硬。他自认没有任何对不起秦国与大王的地方,也从没有怀着与应候夺权的心。他的心如昭昭日光,不晦自明。
“你此行只为了来看我?”白起疑惑。
陆呦乖巧点头 ,“不像吗?”
白起嫌弃地看了眼装乖弄巧的陆呦:“不像。”
陆呦拍了拍手,单刀直入道:“其实我是来帮您的,我想见秦王。”
白起的气势一下子变得锐利,此刻的他才是历史中赫赫有名的杀神,两眼目光如炬,杀意冽冽。
他挥手让周围的仆童、侍卫走远。辛挡在陆呦身前,毫不畏惧地瞪着白起,
陆呦在七八月的盛夏中打了个冷颤,她拍了拍应激的辛,“没事的辛,让我自己来。”
“阿姐!”辛不赞同却在陆呦的眼神下不服气的退后。
陆呦安抚好辛,重新面对白起。
白起冷冷斥道:“不知天高低厚。”
钓竿忽然颤动,原来是有鱼上钩。白起瞪了两人一眼,专心钓起这条好不容易咬钩的鱼。鱼把自己养得肥肥大大的,腹部白白嫩嫩 ,一看就是条好吃的好鱼。
看到白起的情绪好转,陆呦组织好措辞,谨慎开口:“若邯郸之围的决策确定,秦国东出的脚步至少延缓十年!”
白起养气功夫极好,除了刚刚刻意的上脸威慑,此时听到陆呦的大言不惭也只是哼笑,“你口气倒是大。要是你这话传出去,恐怕立马会被抓到咸阳狱。”
陆呦神情夸张地谄媚道:“这不是在将军您的地盘吗?”
看到白起情绪好转,陆呦再接再厉说道:“我带来三样东西,将军可愿帮我看看?”而后向辛使了个眼色。
“可以一观。”
辛拉来老马,老马是个成熟的工具马了,三人交流不过半个时辰,老马已经睡熟。辛好不容易才叫醒不乐意的老马,得亏他年轻反应快,老马虽然老,起床气的马蹄攻击力道可不小。
“这是何物?”白起将鱼竿放在一旁,沿着老马打量。老马身上马具齐全——高桥马鞍马镫马蹄铁。
“此两物分别叫做马鞍、马蹄铁。将军应该对战马的损耗不陌生,战马损耗主要在马蹄,而这马蹄铁可以减少马蹄的磨损,至于马鞍,将军上马一试便知。”
白起七十岁,身形比陆呦还矫健。不用陆呦解释,他一脚踩在马镫上,翻身上马。而后熟练地扬起缰绳,马鞍马镫的作用他已经知晓。
几乎在战场上度过大半辈子的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是骑兵之利器。”
“此二物,秦王可会心动?”陆呦胸有成竹。
白起没回答,骑在马上,背着阳光朝向陆呦,影子盖住了陆呦的身影:“还有一物。”
陆呦笑起来:“请允许我卖个关子。这三样东西,可以说服您为我引见秦王吗?”
“我被罢官在家,可能难有机会面见秦王。”白起称述事实,不然谁闲的没事干垂钓啊。
陆呦挤眉弄眼,“您为大王征战数几十年,我不信秦王不见您。将军,或许您服个软就行了。”
陆呦诡异地有一种帮白起争宠的既视感,善哉善哉!
“行,你帮我写一篇文书。”白起倒想看看这小子能写成什么样。
陆呦一脸交给我了,而后愁眉苦脸地拿起毛笔,用心地写了一篇感情充沛,言辞不怎么优美的帛书。
除了辣眼的字,内容更是辣眼。白起看得眼睛疼。他没好气地请人递与大王。或许陆呦真能说服大王,秦国可经不起消耗了!
*
“您让我监视的人进了大良造府,据周围的人可能是大良造的赵国故人。”来人毕恭毕敬地朝着面前端坐于案几前的长脸老人回话。
长脸老人神色一动:“哦?我未曾听说过大良造有什么赵国故人啊!若是有,长平之战后也应该断交了才是。”
他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珠:“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白起的文书很快递到了秦王案前。作为之前和应候齐名的武将宠臣,即使现在因为触怒秦王被罢免职务,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文书递得很快。秦王和内侍没好气地指了指帛书上龙飞凤舞的“白起”二字,“看看我们大良造,终于舍得递上来文书了。”
他晓得白起的骨头硬,这该不会又是个痛斥支持出兵邯郸的人是蠢货的文书吧。也或许,白起老了老了,懂得服软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打开文书,秦王大惊失色,这通篇“王之视臣为手足,臣之视王如君父”的表白之语,加上各样的花式道歉,以及求王垂怜,允许臣面见大王,述臣之过。
最重要的是,满篇被抽了骨节的丑字。
“白起该不会是在愚弄寡人?”秦王觉得白起是在反讽,至少他这篇文书的字就让人觉得火大。
旁边的内侍被吓得不轻,斟酌审慎良久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看大良造是想面见大王,不如大王召大良造看看到底为何缘故?”
该死的钱收得烫手!谁想到大良造一篇文书能惹得大王这么生气。
“去召他。寡人要马上看到他,看看他对寡人的不满为何那么大?”秦王气得摔了文书。
内侍小心翼翼地出了宫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好气地让旁边的小太监去叫人,并在小太监耳边耳语了几句。
“大王,应候来见。”殿门后的内侍小心翼翼地传话。
“他的消息真快。”秦王感叹了句,听不出喜怒,“让他进来吧。”
“诺。”
大良造府离秦王宫不远,辛才刚刚做好鱼,三人吃到一半,小太监已经到了宅邸门口。
陆呦看着极其肥嫩的大鱼,倾情推荐辛来做这条鱼。幸亏有老马,他们还带了些有的没的,比如茱萸等调味料。
陆呦洗菜切菜,辛处理鱼,二人手快不过一刻钟,一锅热气腾腾的麻辣鱼出锅。辛哐哐干了两碗大白米饭。
陆呦还没吃完,门外的通传已经到了,“大王召大良造去宫里。”
白起带着陆呦和辛,还有不乐意动弹的老马进了宫。
宫城森严。
一层一层的核查让宫成的肃穆达到极致,走在青砖铺成的宫道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周围人的呼吸声,以及呼呼风声。
辛没想到自己竟然进了宫,下一步是面见有神明之相的一国君主。他两股颤颤,几近眩晕,却在看到旁边陆呦时清醒过来。
“贵族不是人吗?君主不是人吗?”陆呦坐在鸣鹿食肆的身影和声音浮现。
“他们……也是人吗?”辛舔了舔自己起皮的嘴唇,喃喃自问。
“当然。所以不必要惧怕、崇敬他们,他们同样需要吃饭,也会因为吃不饱难受,也会觉得冷,也会觉得疼。”
“原来……我们都是人。”辛恍然大悟。
陆呦担忧地看着神游的辛,扯了扯他的衣角。辛猛得惊醒。
“你怎么样,辛?”陆呦悄声询问。
“我很好,阿姐。”辛眼神炯炯有神。
“到了。”内侍让白起单独面见,白起不答应,两人就此僵持在殿门口。
大良造坚持得不得了,硬要带着后面的两人一马进殿,非说他们有重要事情向大王汇报。
什么人都能面见大王吗?当然不能。
陆呦从马兜里掏了掏,从一堆铁疙瘩中掏出赵王的密令,度金配色,一看就很重要,“还请大人将此递与大王。”
抵不住大良造的威视,内侍只能接过帛书,硬着头皮去殿内询问大王。
大王此时正和范雎对弈,“这白起,越来越不顾礼仪了。”
范雎放下黑棋,棋盘上白棋对黑棋呈围攻之势,他放下棋子:“我的棋艺无法和大王比拟。”说完又劝慰秦王:“大良造想必有要事,才会如此行事。大王不如让其进殿一观。若真是大良造骄横行事,到时再谈惩罚。”
“你倒顾着同僚之情!”秦王冷哼,看到内侍递来的赵王令后勃然大怒,“白起这是在告诉寡人,寡人的大良造和赵王有勾结!”
范雎当机立断,深深揖首请秦王息怒。秦王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大手一挥,怒声道:“让他来。”
确定三人一马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内侍示意三人一马可以进去,而后小声提醒白起:“大王生气,应候在殿内。”
应候正是和白起别苗头的文臣之首——范雎。这两句之间没有任何关系,白起却一下听懂。
他侧头对着陆呦说:“陆呦,不要让我失望。”
殿门被缓缓拉开,白起一马当先地朝着殿内走去。
“必不辱命!”
陆呦和辛紧随其后。
小丑!我是个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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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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