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桂三岁那年春季，苏幺儿生下一子，爷爷给他取名徐建利。苏幺儿原以为，诞下儿子，徐运财就会好生待她。殊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徐建利还未满月，苏幺儿就因一时疏忽没有及时收衣，被徐运财打了一顿。
“悖时婆娘，下雨连衣服都不知道收！养着你还不如养头猪！”徐运财气汹汹的从里屋出来，扔掉带血的柴棍，走了。
苏幺儿知道他大概又是去三妹子家了，等他走远后，她抱着徐建利，拖着一只还在渗血的脚往娘家走去。回到娘家，已是深夜了。
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敲门声，曹秀珍披了件外套疑惑地从里屋出来，“谁啊？谁？”
“娘，我，幺儿。”
曹秀珍听到声音，快步前去开了门。
“哎哟……把孩儿也带上了？这半夜三更，山间冷嗖嗖的，莫把孩儿冻坏咯。”曹秀珍心疼地接过苏幺儿怀中的孩儿，摸了摸孩儿额头，“啊哟，你看看，孩儿冻得冰冷了。快些进屋！快些进屋！”
苏幺儿一瘸一拐地跟着进了屋。
天黑，曹秀珍虽看不见，耳朵却是灵敏，“幺儿，你脚怎么回事？走路怎么轻一脚重一脚？”
“不碍事，来的路上抱着孩儿摔了一跤。”
“你说说你，还没出月子，大晚上的走夜路，受了冷风可是会患月子病呐。有事没事忍忍就过去了，都有个命！走得了一时，走不了一世呐。”
苏幺儿强忍着泪水，还试图狡辩。可话到嘴边，才发现声音颤抖着出卖了自己。
“娘不是不喜欢你回来，你也不能晚上黑灯瞎火的抱着个孩儿走夜路呐。听说上个月，隔壁村那寡妇晚上搬柴火被老虎叼走了，留下个一岁多点的孩子，饿死在家里了。”
“娘尽吓人。”苏幺儿哭笑道。
“娘可是不吓人，句句说的真话。看你以后还敢走夜路不。”
曹秀珍将孩子放在床上，捂上了被子。他睡得倒是很香。
“我去给你打湿个帕子，你擦擦脚，早些睡。”
“娘，我自己去，你睡你的。”
曹秀珍不等她说，快步去了屋外。
“谁啊！谁来了？”睡在隔壁屋的苏成高迷迷糊糊问道。
“幺儿，幺儿回来了。”
“哦，这悖时子女。”说着，他又睡着了，鼾声大起。
苏幺儿擦了脚，和母亲同睡一张床。许久后，大概是到了后半夜。
“幺儿，睡了么？”曹秀珍悄声问道。
“嗯。”
“哈哈，睡着了还嗯？你这孩儿噢，哄人的话也不会说。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你都已经是两个孩儿的母亲了，真走了，孩儿多可怜呐。你看建利，月都没满。没法子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哪能过得去，今晚就因衣服收迟了，就被那狗东西锤了一顿。这日子，哪还过得去？”
“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日后多注意些，不要惹运财生气，就没事了。”
“哪能啊？”苏幺儿说着啜泣起来，“他只要一点不顺心，就拿我出气。我也是肉做的，哪经得起他早一顿晚一顿的收拾？”
“娘也心疼你，可有什么法子呢？”曹秀珍呜咽了。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一时陷入了宁静。
“都是命苦，命苦……没有法子的事，终究还是要熬过去，总能熬过去。”
“嗯。娘，早些睡吧，我困了。”
第二天一早，苏成高就命曹秀珍将苏幺儿两母子送回去。曹秀珍弱弱央求道：“再让孩儿多待一天罢？孩儿脚昨儿夜里被运财砸伤，还流着血哩。”
“她又犯了什么事？”苏成高皱着眉头道。
“没犯大事，昨儿衣服收迟了，被雨水打湿了。”
“在家坐月子，连个衣服都看不住，也是活该遭打。”
曹秀珍见他没明确拒绝幺儿多留一晚，便没再多话。第三天早上，苏幺儿起身准备回去，临走前想着和奶奶打声招呼。喊了半天，结果发现，奶奶坐在椅凳上，已没了气息。看样子，像是刚去没多久。
苏幺儿嚎啕大哭。她的奶奶，没了。
“奶奶，你还没吃早饭呢！奶奶！你为何走的这么急？为什么不吃过早饭再去？”
苏幺儿哭了许久许久，似乎都没了眼泪了，还依旧停不下来。她哭奶奶的离世，也哭自己的无可奈何。是哭奶奶，也是哭自己。
此时，徐家人正围着火炉吃早饭。
梁青佑喝了一口米糊，说：“四儿和幺儿成天打打闹闹。现在幺儿生了建利，日后肯定也无暇顾及妹宝。分家后，要不妹宝就跟我过，我带着。”
徐承天点头肯定道：“我看要得，幺儿每次走，就把妹宝丢下了，妹宝还小，也可怜。”
徐运财喜笑颜开，说：“我没意见，你带着我巴不得。”
“妹宝，以后就跟奶奶过啊？跟奶奶吃饭，跟奶奶睡觉……好吧？”梁青佑低着头，声音柔和地问徐桂。徐桂摆了摆头。
梁青佑笑了，说：“这孩儿，是个傻宝！你娘每次走都不带你，你还要跟你娘！”
徐承天看着徐桂笑道：“自个儿的娘就算再不好，终究还是自个儿的娘，咱家妹宝还是要跟着娘吃苦哩。”
几个月后的一天，徐运财不知道从哪里喝了些酒回来。回到家中就开始发疯，凶巴巴地喊了几句倒茶，幺儿那会儿正在洗衣没理他。他踉跄着到了苏幺儿身边，把她的头按在了洗衣盆里。
“我说要喝水！你是死了吗！”
苏幺儿闻到了衣服的汗臭，尝到了洗衣水的咸味，再后来，她已经感知不到其他了，本能挣扎着想要呼吸，却呛了一大口浑水进去。她觉着命即将托付在这盆里了。就在她不再挣扎时，徐运财揪起她的头发，将她拽倒在地。他的脚，宽大、厚实，扎扎实实地从她身上踩了过去。
苏幺儿趴在地上，呼吸着泥浆的气味，青苔的气味，洗衣水的气味。她觉着自己要是死了，倒也解脱了。这一次，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不知怎的，虽然日子很苦，可还是畏惧死亡。她静静地躺在地上，疼痛和恐惧迟迟无法散去。徐桂过来拉她，没能拉动，于是靠着她，坐在了地上。她很乖，不哭也不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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