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特尔城内的高台用于表演，每年秋天，城主府都会请演员过来唱歌跳舞，庆祝丰收。金黄的麦子、橙红的夕阳、芬芳的瓜果、穿着鲜艳衣裤的人们，从高台上往下看去，佛特尔像是被泼了满城的缤纷颜料，每个人都是调和它们的艺术家。每个角落都有歌声吟唱，每扇门窗里都有新鲜面包的香气，于是，佛特尔居民将高台与快乐联系在一起。
今年夏末秋至，闷热难当，再等一两个月，凉风吹起，麦子就能收获了，可惜大片尚存青绿的麦田被敌军的马蹄踏烂、被己方的反击轰炸，又被在城外落脚的龙大片压倒。佛特尔有存粮，居民知道自己饿不着，但感觉终归是不一样。
今年没有新收的麦子，估计也没有丰收节了。人们忍不住将这次庆功宴和往年的丰收节放在一起比较，犹豫着要不要穿箱子里专为丰收节准备的五彩衣物，可往街上一看，往来神侍都换上了代表新神信仰的纯黑装束，士兵们亦在身上显眼处系上黑色布条，或将剑鞘剑柄涂成黑色。听说神会来赴宴，用以歌舞的高台被管事米提带人用黑纱罩住，连放置在上面的木桌都是黑色的。
这满目的黑似乎是在提醒人们，昨日她们刚将死去的亲朋埋葬，大量敌军的尸体不久前还在城门外，让这座城里里外外充满死气，连带着天空都更为低沉昏暗。
调用物资、装扮宴会场地、准备食物、安排座位......许多人忙前忙后，却没有热火朝天的氛围，人们之间连话都少说，低沉的天空简直要压在每个人脑袋上，将她们埋葬。
终于等到夜晚降临，神侍们又一次地从前到后检查一遍场地，依然不能完全确认这里没有让神不满的地方。她们去问了娥妮斯特，也问了获得殊荣的两位科研人员，神喜欢什么？有什么忌讳？三个人的答案都是让她们别太紧张，神不在意这些小事，可龙焰燃烧后的焦糊味停留在人们鼻腔，怎么洗也洗不掉，那味道顺着鼻腔往上爬，爬到眼睛，便在眼前复现出那天龙焰吐下后的人间炼狱，让大家无法不紧张。
丹妮斯和龙出席时，神侍正将大盘菜肴端上高台，见丹妮斯过来，有个人差点将盘盏打翻，她慌张地放下食物，用手握住袖子，用力地抹了把溅到桌上的汤汁，然后和其她人一样，垂手低头，弯着腰从丹妮斯面前退下。
威威打量一圈，小声说：“我觉得她们有点用力过猛。”
“是啊。”她们在害怕。“她们也是好心。”丹妮斯在威威耳边说。
来帮忙的巨龙三五成群，分别驻扎在神使军占领区的几个重镇附近，这会儿留在佛特尔的，除了威威，就只有另三头龙，她们不太乐意变成人形，但很给威威面子，威威开口邀请了，她们便不会拒绝。可人类的桌椅她们不习惯，认为圈椅的靠背太过拘束，遂三两下拆掉桌子腿，放下桌面，围绕着它席地而坐。
米提见状张了张嘴，没敢出声，人形龙掰断的仿佛不是桌子腿，而是她的腿，她的眼神不住地去确认城门在哪边，脚也慢慢地转向那个方向，心中给自己数着倒计时，但巨龙毁完桌子腿后，只是围着桌面坐下而已。
丹妮斯还站着，于是台下默契地穿着深色正装的人们也都站着，手揪着桌布或自己的裤腿，鞋底来来回回小幅度地摩擦地面。
丹妮斯的座位在正中间，一左一右稍微偏后的两个座位属于威威和娥妮，再往后，左边是三位巨龙的位置，右边是塞尔凯特和阿姬尔。
丹妮斯没有像龙那样席地而坐，而是很普通地坐在主位，高台下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威威随丹妮斯落座，娥妮斯特、塞尔凯特和阿姬尔这才姗姗来迟。
娥妮才看到场地安排，稍稍皱了下眉，很快便压了下去，和另两位依次落座。
高台下的人这才坐下，小心翼翼地不把椅子拖拽出声，克制着将僵直太久的腿伸到桌子外的欲/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丹妮斯身上。
很难得，在人数如此之多的情况下，丹妮斯没有被心声搅扰，因为大部分人想的东西都很一致。她感知到了畏惧，从第一张桌绵延到最远处，除此之外，便是来自身边威威和娥妮的关切，汹涌至极，一下下敲击着丹妮斯的心。
佛特尔粮食多，酒的种类也多，不知道丹妮斯喜欢什么，神侍将每种都为她上了一壶，名称、原料和烈度都贴心地写在壶上。
丹妮斯将手伸向最烈的一壶，立马有神侍快步上前，屈着腿，躬着身——因为她不想挡住威威的视线，替丹妮斯端起酒壶，用香醇的美酒斟满做工精细的水晶杯，然后原样退到一旁。
娥妮的眉头又皱起来。
丹妮斯恍若不觉，勾起嘴角，单手将酒杯举到面前，对台下众人微微一点，“庆贺我们的胜利。”她说，抬头将烈酒一饮而尽。
夜将天空染成墨色，一轮黄澄澄的圆月挂在空中，用柔和的光芒让黑夜不再那么冷寂。
不管怎么样，月亮总是会升起，升了又落，明夜又升，有没有她，月亮都是那个月亮。
酒顺着喉咙流下，暖呼呼的。丹妮斯将杯子放回原位。
众人双手端着酒杯，杂乱地说着一点也不齐的崇敬之词，丹妮斯实在是没听进去。
因为有龙在，高台桌上几乎全是大块肉食，米提生怕不够龙吃，几乎将佛特尔的牲畜全宰了送进厨房。其实龙饱食一次可以维持很久不饿，佛特尔的人类不知道，三头龙也不客气，她们心怀坦荡，大口吃喝，不亦乐乎。
最先打破台上沉闷气氛的是塞尔凯特，她早就对龙好奇，苦于找不到机会往龙身边凑，丹妮斯又不肯帮她——“了解她们没有什么用。”她当时这样回绝。
【“怎么会没用？好奇心可是发明家的必备素质。”】塞尔凯特仗着这会儿丹妮斯在场，龙肯定不会伤人，她最多也就是豁出老脸挨顿骂，拉着阿姬尔往龙身边凑。
阿姬尔让塞尔凯特把这边的桌子腿也折了，用魔法托着桌面，和巨龙的并在一起。
桌板稳稳当当地放下，巨龙不但没驱赶她们，还对她们友善地笑，弄得塞尔凯特后悔没早点过来。
塞尔凯特先开口打招呼：“你们好，我俩是神使军的科研人员，想跟你们聊聊。”
“我们认得你们。”一头龙说，“不过我们搞不懂你们研究的东西，不一定帮得上忙。”
“嗐，不用帮忙，我们主要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人类可不常有机会接触巨龙。”
另一头龙搭茬：“我们也一样。威威说你们正在研究摆脱魔法依赖的方法，我们对此也很好奇。”
第三头龙笑着说：“我们会留在这里，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相互了解。”
【“真是意料之外的和善啊。”】塞尔凯特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她先开始，简要讲解了下最近做出来的机械。
“不用木魔法，也不用人弯腰，只要让‘死神之血’燃烧，就能带动一整个大机器，机器前面的割刀割下麦子，存进后面的斗里......”塞尔凯特说起自己的成果，简直停不下来，“你们可以跟我去看看。”
“真厉害，不知道把龙焰放进去烧可不可以。”
内燃机的材料大概撑不住，但，“咱们可以试试。”塞尔凯特绝不会错过研究龙焰的机会。
投桃报李，巨龙回答了几个关于龙身构造的问题。
阿姬尔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在昏暗的灯光下奋笔疾书，边写边问：“你们的血真是黄金吗？骨头化作晶石，是什么原理？还有龙焰......”
她问得太多，巨龙打断了她：“你们的血液是红色，骨头是白的，又为什么不像我们一样，是金色和黑色的？”
“我想说的正是这个！”阿姬尔有些激动，“血红的原因是构成它的细胞是红色，骨白因为它是钙质。其它生物的血有可能不是红色，但构成血的细胞依然相似，骨头也是钙质，但你们的血居然近似液态金属！骨骼是晶石！你们能明白么。”她说着说着，手舞足蹈起来。
塞尔凯特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冷静点，“我们猜测龙血凝成的物质，和黄金本质上并不同，只是因为质地颜色相似，又同样稀有，被当作黄金使用。龙晶也一样。”
还有龙鳞。如果她们俩的猜测正确，龙的鳞、血、骨都是独一份。
龙不明所以，“我们本就与众不同，这有什么奇怪？”
另一头龙说：“我们都是母神创造，也许母神创造巨龙时，突然灵光一现呢。”
“或许吧。”阿姬尔咬着笔帽，含糊着说：“不过我还是觉得，世上除了龙本身之外，并没有构成龙的物质这一点很奇怪。要是你们能配合我们验证就好了。”
再次令人意外地，巨龙爽快地答应，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那感觉就像塞尔凯特再不提，她们就要主动提了。
三头龙将食物和酒放下，正色道：“魔法消失对我们的影响非常大，我们也想尝试用科技手段延续后代。”
塞尔凯特双眼发亮，龙有这样的要求，意味着她们可以研究整个的龙！还没来得及开口答应，前方突然传来丹妮斯的声音。
“塞尔凯特，”她直呼师母名字，“你又这样。分不清事情轻重缓急吗？”说完，她就转回身去，留下满脸尴尬的塞尔凯特。
“真气人，她怎么不说你？”
阿姬尔白了她一眼。
巨龙连忙摆手，“她说得对，我们都商量好了，你们先发展人类的科技，我们先......”
她身边的龙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让她闭嘴。“龙很长寿，你们安心发展双雌生育吧，我们的事不急。”
“你们长寿，我不长啊，那时候我死了怎么办？”塞尔凯特大为懊恼，早知道就该避着丹妮斯去找龙单聊。
阿姬尔倒是没什么反应，按说她才是那个最想剖开龙看看的人。“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劝塞尔凯特。
气氛又僵下来。
前面坐着的威威用力呼了口气，恶狠狠地往嘴里塞食物，又跟神侍要酒喝。丹妮斯让神侍给她斟最低度的酒，兑上果汁一起，威威一杯接一杯地干。
娥妮已经说了好几次，让大伙不要紧张，随意说笑，还是没人敢说笑，大部分人聚精会神地吃着面前的东西，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想在神面前露脸，站起来举杯向丹妮斯敬酒，说些恭维的话，丹妮斯照样不往心里去，要么冲对方轻轻点下头，要么举杯朝那人示意一下，小口啜饮。很快这些人便怕丹妮斯不耐烦，连酒也不敢敬了。
娥妮扶额，想瞪庆功宴的负责人米提，无奈对方连头都不敢抬，纵是她把眼珠子瞪出来都没用。
尽管有人是出于恐惧，有人是出于关怀，在场的人没谁希望丹妮斯无聊。米提看气氛不活跃，将手下叫来低声耳语，让她们催献歌献舞的演员提前上场。
歌是神殿写给死神的颂歌，演员都是神侍出身，唱得不错。舞蹈演员中，有几人的心声表明，她们认为丹妮斯会因为不满意她们的舞蹈而杀了她们，结果越紧张越跳不好，和其她不紧张的演员撞成一团，米提的脸瞬间比死了三天更灰败，娥妮起身，命令她们赶紧下去。
丹妮斯一直微笑着看完全程。
威威也扑棱一下从座位上起身，胸膛剧烈起伏，旁边伺候的神侍担忧她下一秒就要冲台下喷火。
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台上动向，威威这么大动作，立刻吸引到全部注意力。
人们胡乱猜着小龙会做什么，之间她面颊的肌肉抖了抖，然后扯向两边，一排闪亮的尖牙露了出来，在黑色皮肤上尤为显眼。
人们缓了会儿才看明白小龙这是在笑。
“我吃饱了。”威威说，“你呢？”
丹妮斯点头。威威明知道她不需要吃东西。
“那咱们走吧，我想消消食。”
人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丹妮斯站起身，台下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起身。
丹妮斯举杯，所有人也举起杯，杯与桌子碰撞声响成一片。
“今天我很开心。”丹妮斯说，“我们获得了一场胜利，以后还会获得更多，今夜你们应当欢乐。”
人们立刻咧开嘴巴，后背的汗遇上晚风，冷津津的一片。
娥妮无奈地叹了口气。
丹妮斯将酒一饮而尽，“让我把这个宴会还给你们吧。”
威威变回龙形，挤走旁边神侍。待丹妮斯飞上龙背，威威冲娥妮道：“你也上来。”
娥妮没有拒绝。
小龙展开膜翼，冲天而起，带起的气流掀翻桌上空杯盏。随着她升高，宴会场逐渐变小，再后来连佛特尔都成了一个小点。周围温度降低，丹妮斯用升温魔法包裹住自己和娥妮。
没人问威威去哪，她就一直往上飞，圆滚滚的月亮越来越大，若不叫停，威威好像会飞到月球上去。
“威威，快停下。”丹妮斯搂住小龙的脖子。远离凡特斯大陆，魔力逐渐降低，她很难受，保温魔法快撑不住，再飞上去，连空气都没了。
“我反而觉得呼吸更顺畅，比刚才好得多。”【“不知是我心理原因，还是真的这样。”】威威往下降。
“看来你不适合那种场合，我......”丹妮斯想说她挺喜欢，念及不骗威威的承诺，又咽了回去。
“对不起，我应该亲自安排庆功宴。”娥妮心里也不舒服。
“别这么说，你忙正事是应该的。”
曾几何时，娥妮事事以丹妮斯为先，如今丹妮斯不再是她的少妵，领袖的工作也被娥妮放在了比丹妮斯更高的位置。
这在丹妮斯看来没什么不好。
威威下降到合适高度，开始盘旋，她背上，丹妮斯和娥妮靠着彼此，观赏月亮。
“今夜的月亮真亮啊。”娥妮说。
“是啊，又圆又亮。”
“你承诺了巨龙什么？”
话题转的好生硬。丹妮斯想。不过她知道娥妮已经憋了好久了。
“凡特斯的魔力属于她们，人类发展科技，无需跟她们争抢。我会为巨龙孵化龙蛋，帮她们延续，看以后能不能找到拯救她们族群的办法。”
“可你要即刻清除雄配子，双雌生育还需要用魔法过度一段时间，剩下的魔力够分吗？”
“不够。”丹妮斯回答得干脆利落。
娥妮哽住，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落到她朋友的脸上。就算是丹妮斯的眼睛，也会被温柔的月光照亮。
娥妮斯特的双眼也亮晶晶的，“丹妮斯，你还记不记得......”
丹妮斯不想当着威威的面说这个，打断娥妮：“记得。”
娥妮沉默，既然如此，她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这就是你的选择。”】
“是的，我的选择。”
威威挥动膜翼，慢慢降低。
月亮离丹妮斯远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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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说谎之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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