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不行的话……一个月？”周翩低头，筷子在碗里无意识地搅动，“黎蕙已经投诚，T3不需要我当你的刀了。”
“所以我们在弄J17的算法，不是吗？”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一个月足以让你在T3建立的信任崩塌——你之前甚至为此傲。”
“可我妈妈病了……”周翩目光有些涣散，“线上办公这么方便，大部分J17的问题都能远程解决。何况T3那边，周年庆明面上是黎蕙负责的。”
“你妈妈还没到病重的地步，家里其他人可以照顾。”耿星河语气冷静，神情依旧理智。
家里人？
周翩心里一沉。奶奶抠门，爷爷和爸爸不作为，谁会管她？
想到耿星河的妈妈早已出家，家中亲情淡薄，她摇了摇头，眼里透出一丝落寞：“……你不懂。”
“不用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耿星河垂下眼睑，神色肃然，“如果来不及处理完，就多请两天假。等假日堵车潮过去，我们再一起回去。”
“……会不会太明显？”周翩能想象到组里的八卦，尤其是万羽和柳明那对活宝。
“无妨——”
“如果真的要晚回，你就先回去吧。”周翩敛眉，声音低了几分，“谢谢你帮忙。”
两人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各自起身离开。
周翩想着明天吃什么，无意识地上了楼，机械地拧开门锁。
家里爷爷奶奶早睡早起养生，此时已经都熄了灯。唯有厨房的一方天地亮着灯，隐隐传来些许碗筷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
“爸，我不说了碗筷放着，等我来洗吗？”
周翩走过去，但洗碗槽前赫然是妈妈的身影。
“妈！你怎么偷偷回家了。”周翩压低声音斥责道，“吊瓶吊完了吗？医生让你回家？”
“你不是说要出去跟小耿吃饭吗？”妈妈顾左右而言他，手上的动作不停，头也没抬，“我就寻思着回家看看。”
“我把饭菜提前做好了才走的。”周翩拉了拉妈妈的衣角，语气有几分嗔怪，“妈，你就这么不放心我？何况爷爷奶奶爸爸三个大人，饿不死的。”
“是吗？但我回来的时候，碗还没洗呢。”
妈妈微微弯着腰，熟练地擦拭两圈碗壁，又翻转过来清洗碗底，放在一旁沥水时顺手拿起下一只碗。她的动作轻快，有种韵律般的美感。
看得周翩都不敢去抢着洗碗了——自己这三脚猫家务水平，相形见绌。她吸吸鼻子：“这么香，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你喜欢的。”妈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一揭锅盖，咕嘟嘟的声音欢快地冒了出来，“应该好了，尝尝？”
香气扑鼻，周翩脱口而出：“红烧排骨！”
“我想着，你们在外面吃的都是辣菜。”妈妈语气柔和，“小耿是广东胃，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饱。”
“管他呢。”周翩已经性急地拿了筷子。腾腾水汽散开，筷子探入咕噜的棕色汤汁，捞起一块排骨。
“诶，那块是脆骨，还不到火候。”妈妈放下刚洗干净的碗，抢过筷子，在锅里细心翻找，给她夹了一块肋排，“小心烫。”
肋排被剁成刚好一口的大小，肉已经炖到软烂脱骨。嗦完肉，咬扁酥软的骨头，极鲜的骨髓随着汤汁在嘴里四溅。
家的味道原来是菜香。桂皮、八角和大料的配比，精准地将她带回十年前某个下午。
年轻的妈妈避开爷爷奶奶，捻了一块刚出锅的排骨，做贼一样偷偷进了卧室，叫醒午睡的她：“小心烫。”
熟悉的香味像潮湿的云，一块排骨砸将下去，几滴眼泪猝不及防被挤出。
妈妈啊，妈妈。
妈妈顶着难受，从医院偷偷出来，根本不是担心什么家里没人洗碗。
她是想让女儿吃上一口她做的饭。
“味道怎样？”妈妈追问。
“很……很好吃。”周翩快速眨眨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
妈妈瞧她的神情，知道女儿是心底感慨，笑着转身去收拾碗筷了，嘴里还念叨：“我早上晾的被子根本没收呢，你是不是都不知道？床上的被子薄得不行。你先去洗澡吧——晚上咱们一起睡呀？”
“嗯。”
周翩应了一声，心里却在默默地下着决断。
她打开手机，快速地在屏幕上敲打：“我是真的想请个长假。”
一腔热血点了发送，便仰头闭上眼睛，不敢看对话框。
片刻后，手机一震。耿星河言简意赅：“下楼。”
现在？周翩迟疑：“要不明天再说。”
耿星河的气泡框冒得又快又急：“我在你楼下了。”
给他定的旅馆在小区外过几条马路，走过来得要个十分钟吧？周翩三两步走到阳台，往下一看。
路灯昏黄的光洒在耿星河黑色风衣上，勾勒出他修长身形。他仰头望着楼上，就像是正正看到周翩一般。
周翩心里一跳，往后退两步。
她走到玄关，倚着门匆匆套上鞋，朝着屋里交代了一声：“妈，我出门一趟。”
“10点多了，有什么好出门的——”妈妈一顿，目露了然，“哦，跟小耿吃夜宵？早点回来啊。”
夜已深，天空似一块巨大的钴蓝色绸缎，沉甸甸地压在小城上空，透着丝丝凉幽幽的寒意，耳边传来不知谁家风铃的轻响。
浓烈的丹桂香倏忽而过，树影摇晃，黑暗里耿星河的身姿挺拔如松，一双黑眸如星子般熠熠生辉。
“叫我下来做什么？”周翩自知请这么久的假是理亏，但嘴上嘟囔着，“有什么事明天说嘛。”
耿星河冷哼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明天？等OA接到你的请假申请再聊？”
“……你不懂。”周翩无奈，“耿星河，那是我唯一的妈妈。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生病不管呢？”
“那也是你唯一的事业。”耿星河眼神里透着不解，“你居然真的在考虑放弃在T3的积累，用这种最愚蠢、性价比最低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我又不傻。”周翩恼怒地翻了个白眼，“我下午就提了请保姆和护工。我爷爷奶奶不接受家里进外人。身体不舒服、让我回来的我妈，也觉得太浪费钱，不接受！”
风吹树梢，枝叶沙沙作响，泛起层层波澜，他身上的风衣衣摆随之飘动。
耿星河摇摇头，语带疲惫：“不动头脑的爱，只是忙里添乱。你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太天真了。”
“那解决大师，你觉得什么能搞定这个问题？”周翩双手抱胸。
“爱只会把你拖下深渊，而钱和权利，才能解决问题。”耿星河斩钉截铁。
“在东篱，尤其是在T3，你能迅速积累下很多钱。”耿星河说，“足够你请保姆和护工，并且继续保持职场竞争力。”
周翩摇头：“事事都算出最佳解决方案，是你才会做的事情。”
“你的方案抗风险能力太弱——”
“我爱我妈，为此能割舍所有！”周翩攥紧的指甲陷进掌心，“你的最优解，就是让妈妈在寺庙青灯古佛，自己当个季度检查的孝子？”
话一出口，周翩就后悔了。
桂香突然凝滞在两人之间。一瞬间，他站在夜里，像是站在人生无尽浮沉中，身影与黑暗融于一色，落寞又寂寥。
“抱歉……”周翩被自己的尾音惊到。
“该道歉的是我。”风衣外，他的手忽然攥紧，又猛地松开，“晚安。”
该死。自己真的很擅长搞砸事情。
耿星河明明是好意，自己却有本事在他的心上捅一刀。
周翩颓废地蹲在路牙子上，长叹一口气。
是她过界了。
现实里的羁绊就是这样，明明想要靠近，却总是在不自觉间伤害到对方。
以爱之名，捅刀更深。
她还是更适合二次元里那种，单向纯粹的感情。
但想起自己前途不明的乙游，又暗暗叹了一声。
一双皮鞋重新停在了她面前，影子压住她蜷缩的轮廓。
“对不——”
生硬的臂弯突然环住她肩胛骨，沉静温暖的檀木气息扑面而来。周翩身形一僵，他镜框磕上她的头顶：“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很难受，很着急。”耿星河的声音轻轻，“焦虑时人体会分泌过量皮质醇，进入备战状态。而拥抱能降低17.3%的应激反应。”
所以。
他被她刺了一下……不仅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在努力安慰她？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说我的。你只是想强调你对妈妈的在意，是吗？”他像哄孩子一样，语气温和。
“嗯！”周翩在他怀里重重点头，鼻头擦过衬衫布料。
“虽然我很生气，但没关系的。”他的呼吸在她头顶洒落，“我不会走。”
周翩的心像被什么轻轻攥住，温暖从她的肩胛骨蔓延到全身。
周翩突然想起她在3D编辑器怎么调试，都还嫌悬浮的的剧情拥抱。
原来拥抱应该是全然的接纳。像深秋泡进露天温泉，硫磺气息裹着桂花碎瓣往毛孔里钻。
她额头无意识蹭过他下颚，青茬擦过皮肤，泛起细密的痒：“那请假的事——”
“别得寸进尺。”耿星河的手虚虚在她肩上拍了拍，“耿星河依旧不想理你，现在是土方岁三。”
周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刺猬收回尖刺了？”成功把她逗笑，耿星河重新站起，金属镜腿闪过冷光，“……周翩，你请假的事情，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我能让这一切按你的想法行进，让你妈妈和爷爷奶奶都接受帮助。”树影在他肩头晃了晃，“若我输，我不仅让你请假，还陪你在这里当义工。”
“赢了怎样？”
他指尖划过她耳边碎发：“那自然你是陪我回去加班。”
周翩站起来，抬头直视他，却猝不及防地坠入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眼里的光比月色更柔。
“毕竟，如果加班列表里没有你。”他微微倾身，檀木混着秋风的凛冽，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两人之间，“我可能因为思绪纷乱，导致Debug时间大大增加。”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镜片后的目光灼灼，如夜空中最亮的星。
他在说什么——
周翩心里蓦然一跳，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时……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她胡乱点点头，掩饰着自己涨红的面庞，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明天再说？”
逃到楼道转角才敢回望——
那人仍立在梧桐影里，身影笔直，目光正追着她的方向。
但这么远，他应该……看不到自己吧？周翩走到第二层半的窗前。
他如一尊雕塑，静静地立在树影里。
第三层、第四层……每上一层，她都会不自觉地往窗外看一眼。
他的身影始终如一。
到家了，她站在家门前，手握着钥匙，却迟迟没有插进锁孔。犹豫片刻，她转身走到窗前，冲着楼下的影子轻轻挥了挥手。
树影中的身影忽然往前迈了一步，月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桂花簌簌而落，他微微仰头，嘴唇动了动，口型分明是两个字：“晚安。”
周翩愣在原地，夜的寂静里，心跳响如擂鼓。
所有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想法一一褪去，周翩知道——
她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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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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