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岚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豆蔻年华,正是女儿和母亲最亲近的年纪,闹出母恨女、女逼母这种人间惨剧,无异于天方夜谭。联想到冯莹说到半途岔开的话,她又认为有可能,这毕竟是刘越皇室,立国百年奇闻遍出的家族。
可十四岁的少女,真能做到逼死母亲吗?这要多狠的手段,多决绝的内心。
她不相信。
燕岚试图抛开个人情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分析这件事。
洛闻音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一脸得意,仿佛诡计得逞:“是啊,那可是我母亲,怎么可能,逗你的,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怎么对陌生人说这些!她腹诽着刚才的冲动,合上心墙,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秦王。
今晚第二次逐客令,燕岚知道非走不可,她想慢点走,道:“殿下的手淤青严重,臣替您上完药再走。”
洛闻音拒绝道:“你没有药。”
燕岚哑然,她空手而来,既没带治病的良药,也做不了打开心结的解药。但这一趟并非一无所获,她看到了不一样的洛闻音,不像传闻那样冷血无情,而是会伪装,会逞强,会哀伤,也会喜怒无常,活色生香。
这似乎是另一种触不可及。
像镜花水月,只能远观,如果触手碰上去,就会碎掉。燕岚思绪纷杂,却不凌乱,她捋顺着思路,被柳映真请出膳厅。
走过拐角时转回去看,洛闻音背着光,单薄而孤寂。
她想要接近,不再是受迫于皇命,不得已而为之,而是心甘情愿,去叩开那扇心门。就算这是个恶人,也该知道有多坏,能让爹猜忌,妈记恨,让那么多人欲置其于死地。
走到府门前,燕岚还惦记着那淤青,瞧了眼旁边的人,道:“柳长史,殿下的手伤一定要上药,才会好得快。”
“我们都知道。”柳映真露出友善的微笑,“可殿下不让,没办法。”
“不上药会很痛。”燕岚小时候磕到膝盖骨,恨不得每天涂百八十次药,右手活动频繁,动起来更是疼痛难忍,她忽然意识到问题,沉声道,“殿下怎么弄伤的?”
手背不易磕到碰到,除非刻意击打硬物。
柳映真送她出府,含糊道:“有些痛,痛久了就习惯了。”
府门干脆利落地关闭,门是窄的,路是宽的,燕岚在岔口徘徊片刻,没走来时的路,而是去了城西。
明天午后才当值,她得过刘玚特许,可以留宿皇宫外。
再次敲开顺义侯府大门,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徐步走来。燕岚三两步蹦过去,甜笑道:“姑姑。”
燕菀年过四旬,十六岁成太子妃,二十七岁正位中宫,不屑争宠,只将梁废帝后宫管得井井有条。越军围城时,她劝丈夫开城投降,让百姓免于饿死。
曾有梁国老臣感叹:“若得以皇后为君,梁之基业岂能倾覆!”
因燕菀素有贤名,抵达望京后受到礼遇,与年龄相仿的许皇后常有往来。她拉着燕岚进屋,递上亲手制作的桃花酥。
燕岚尝到甜味,才想起银丝糖,该把糖留在安国府,洛闻音吃了甜食,没准心情能变好。
听她轻叹,燕菀询问道:“在宫里待得不顺心吗?和姑姑说,姑姑可以去找皇后,让她帮扶着你。”
“姑姑说哪儿话,我忘了这东西。”燕岚从袖袋里拿出纸包,打开一看,银丝糖压碎了些,吃起来倒不影响口感,她遗憾道,“该把这糖送人的。”
燕菀弹她脑瓜崩:“你初来乍到,没有熟人,怎么就想到买糖送人,这可是哄人开心的手段。”
“对,我就是要哄人开心。”燕岚眉飞色舞,像个孩子,“那姑姑猜猜那个人是谁。”
燕菀象征性说了几个叫得出的名字,都是宫中老资历女官,她哪里能猜出后辈的心思,不想扫兴罢了。
屋内洋溢着欢声,燕岚笑得直不起腰,趁气氛轻松,故作无心提了一句:“姑姑了解秦王这人吗?”
闻言,燕菀敛笑,沉吟不语,抬手摸着燕岚的头顶。
燕岚当即服软,抱着她的手哀叹:“陛下怀疑秦王装病,让我去试探,我这刚从安国府出来,一肚子疑问。”
“你去过安国府了,秦王居然让你入府!”燕菀的神色堪比六月天,瞬息间扫过阴晴雨,最后表露出悔意,“早知陛下要让你做这事,那晚我真不该答应送你入宫。”
燕岚正襟危坐,那晚她没说实话。
正想是否要陈述实情,就听燕菀道:“秦王肯让你入府,一定是猜到了陛下的意图,你在朝中无人,陛下要把你培养成棋子,那秦王同样可以。”
她经常出入内廷,对安国府赶跑太医的事有所耳闻。太医们为官多年,常奉旨替宗室大臣诊治,他们受人恩惠,不值得完全信任,皇帝需要新人。
至于洛闻音的身体,她说出不同的看法:“秦王常年从军,应是闲下来后伤病发作,而且从去年查军那件事来看,她似乎没必要装病。”
装病无非是避锋芒,韬光养晦,打消君主的顾虑,再一招制胜,或就此明哲保身。
去年初大肆封赏后,刘玚想过收揽武将的兵权。洛闻音先一步行动,历时三个月查遍三军,重新布置边境三府驻军,让悍将们心悦诚服,从此将举**权捏牢在手中。
“秦王明知陛下忌惮什么,还要那么做,她绝不是隐忍之人。”燕菀道,“要说她长期称病不朝,除了身体,可能是因为洛妃的缘故,她不想入宫。”
燕岚眼前一亮:“洛妃是被秦王逼死的吗?”
说者无心,听者不可谓不惊。燕菀含着口茶水,差点喷出,强行咽下后呛得直咳:“咳咳......这是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
面对待自己如亲女的姑姑,燕岚本是无话不说,奈何实话惊世骇俗,让她无话可说。
提及母亲,洛闻音以玩笑辩解,看似无所谓,却把那两个字说得极慢,放得极轻,仿佛在极力克制,又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眼底不着痕迹的哀伤能藏住,声音里的颤抖却难藏。再把那个话题说下去,她或许会被逼到崩溃,做出些疯狂的举动。
洛闻音惜字如金,拒人千里,但燕岚肯定,那话是真的。
没思考完的问题提到脑海里,这对母女存在多少误会,怎会走到这一步?脑子就像烈风中的风车,转出残影,她赶在翼片折断前发问:“秦王和洛妃关系好吗?”
燕菀像是等待了很久,急声道:“愣够了,你这么关心秦王,不太对劲。”
脑子里“嗡”一声响,风车停止转动。燕岚手握着茶盏,思考了太久,掌心不知何时从滚热变得冰凉。
陈茶味涩,不如清水爽口,她饮下口茶,皱眉道:“姑姑先告诉我。”
“我一个外人,哪里知道。不过听皇后提过,洛妃死后秦王悲痛欲绝,想必她们母女感情很深,所以我猜她怕触景伤情,不愿入宫。”燕菀越看越觉得侄女不对劲,掐着她的脸道,“你是不是对秦王起了别的心思?”
意料之外的一问,燕岚来不及细想,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我哪能!”
一定要说什么心思,那就是可怜,洛闻音强颜欢笑,再独自舔舐伤口,她觉得这人好可怜。
燕菀毫不掩饰地“咦”了声,由掐脸改为揉脸,如数家珍地数落:“还在掩饰,你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就喜欢好看的。以前给你选那些男人,这个你嫌眉毛浓,那个你嫌眼睛小,我瞧着好几个分明长得一表人才,你还要挑刺。单说容貌,秦王的确倾国倾城——”
“——等等,她是女子。”
梁国覆灭前一年,燕菀做得最多的,就是帮燕岚挑选夫君,梁都上下,但凡适龄未婚的男子,挨个被叫到宫里,从里到外经过一番考量,留下五官俊朗,品行端正的备选。
前后选了七八个月,选到越军兵临城下,还是没选定。
当时燕岚压根不想嫁,立志要潇洒一生,这时听到这句转折,半点志气都没有了,只想堵那张开合的嘴,但为时已晚。
燕菀起立,发出石破天惊的呐喊:“你拒绝男的,原来是喜欢女的~”
尾音转出山路十八弯,燕岚也快被折弯过去,勉强捋直神经,大声道:“我只是好奇,因为那差事,我必须了解秦王,才能接近她。”
燕菀一针见血:“可你的问题很奇怪,像媒婆打探家底,而且你为什么非要接近秦王,这种事情上不得台面,你敷衍应对就行,陛下不会怪罪你怠慢。”
她再次重复,这次说得很小声:“你就是对秦王有意思!”
说是说不过,燕岚大逆不道地白眼这位小姑姑。
燕菀出嫁前,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女儿,后来当皇后端庄贤淑,依然没丢掉本色,见着家人,还是那颗犀利的小辣椒。
今天的辣椒有点蛰人,燕岚无奈道:“随姑姑怎么说吧。”
“我还以为你生性冷淡,还好。”燕菀当她默认,兴奋地拍腿,“望京美人那么多,换一个吧,虽然当年是你姑父失道,但说到底,梁国是被秦王灭的。”
这苦等到铁树开花的喜悦感,可惜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燕岚不想再藏着秘密,包好银丝糖,喉头滚动几下,涩声道:“姑姑,不要开玩笑了,我不是耗尽家财才来望京,而是......”
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燕菀不问真假,先抹去喜色,张开双臂。
燕岚像幼时撒娇那样躺进去,扯着姑姑的衣袖,道:“三月我出游,被黑衣人劫到望京,五月编入奴籍,八月分配到安国府,三天前,我给秦王下毒,为了保命才来求姑姑送我入宫。”
奴隶的命有多贱。
黑衣人说得不错,他能编造出温十七,也能轻易把温十七抹掉。与事败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发制人,由自己来扼杀温十七。
把心事说出,燕岚无比轻松,如果长着翅膀,就该飞上九天翱翔两圈。被她靠着的燕菀就轻松不起来,如同裹进泥泞般,呼吸都变得沉重。
过往容易隐瞒,下毒要怎么解释?
三天。
燕菀心底燃起希望的火焰,抱紧燕岚安慰:“三天前下的毒,药效再慢今天都该发作了,秦王能在冷风中站几个时辰,说明身体无碍,那毒应该没下成,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对别人说此事,知道黑衣人是谁吗?”
燕岚不认得,只摇头,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那些分析合情合理,更把现实衬得诡异。
姑侄俩抱了许久,她还是无法自我麻痹,心有余悸道:“那毒下成了,秦王在我面前喝的,我怕她死掉,给她送了解药,之后就被赶出府,第二天她就认出我来了,我明明伪装得那么好。”
好到刚进顺义侯府时,亲姑姑和不太亲的姑父都没认出。
“她甚至当面问我受谁指使,好几次我以为我会死,结果她放了我,下午陛下派我去问疾,被拒之门外,但我把解药给了柳长史。她能站几个时辰,大概是吃了解药,压制了毒性,过几天我再给她送一次解药,这毒就能解。”燕岚说得口干,喝下凉透的茶水,不解道,“殿下为什么要留下我?”
这三天她翻来覆去想这事,这些话在脑海里走过无数遍,说出来已是波澜不惊,唯独没在意对洛闻音变了称呼。
事出反常,令人费解,燕菀反而放下心,道:“秦王对敌人残忍,要杀的人不会留到第二天,她那天放了你,以后也不会杀你,别管那么多,活着就行,我看你啊,也不想对秦王坦白,那就少去安国府。”
“那怎么行!我还要给她送药。”燕岚长舒口气,提起断了半晌的话题,“我不是喜欢殿下,而是......”
是什么呢?不想用太怜悯的说辞,关怀的话又不够资格。
还是燕菀找到合适的说法:“心疼她对吗?”
燕岚点头如捣蒜,在填满胸臆的心疼里,听到下一句:“你开始心疼一个人的时候,这颗心就动了。”
她承认心态在这一晚有所转变,但那不是心动,只是想窥探另一个人的渴望。
燕菀不让她回避,手心端住那颗向下低垂的头,不留情面道:“秦王十四岁从军,十五岁初次随军征战,败于马鸣关,十六岁整军重建长戎军,仅用三年便荡平中原。这等天纵奇才,往往自视甚高,心性甚傲,你心疼她,可怜她,可如果不能走进她的内心,这些行为在她看来就是冒犯。”
那把匕首在面前晃过几次,银光闪烁,透出不为人知的秘密,洛闻音并不是无懈可击。燕岚不自觉地摸了颈部,而后按住狂跳的心口:“我想,我一定能走进她的内心。”
见她如此坚持,燕菀主动转换角色,当起后盾:“秦王深不可测,你出入安国府,务必小心,如果觉得不妥,就到我这儿来,姑姑护着你。”
燕岚歪头贴在姑姑掌心,暖热沁润着皮肤,仿如沐浴在暖阳里,少顷,眼皮就开始打架。
将来太远,哪怕是明天也要先熬过黑夜,她要睡觉。
一号强助攻上线
燕菀:正是在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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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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