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喊出那一句话后，尹霜良好的视线能够清晰地看到小男孩儿蓝色的瞳孔瞬间缩紧，似乎终于从麻木中抽离出来，将视线定格在了站定在下方的她身上。
随即他在迟滞中露出了显而易见的震惊，似乎完全没想到，真的有一个人会出现，在死亡到来之前救下他。
尹霜被这一幕刺激得心脏瞬间发痛，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痛苦竟然战胜了恐惧，在她胸腔里肆虐。
尹霜焦灼地等着小男孩儿回答。
如果信任她，大可以松手落下来，她会接住他。
但尹霜也没有错过这个原本应该是天真无邪年纪的孩子，眼中闪过的惊疑和挣扎，在死亡面前，他像是还有理智做着选择。
要么真的获救，要么等死，要么给予信任落下去后没被接住，也是等死。
尹霜却是被这样瞬息变化的情绪刺挠着心肺，痛苦的共情甚至让她有些呼吸不过来。
然而尹霜还是竭力压制住感性的情绪，表现出一副可靠可信的模样，神色严肃郑重地抬头注视着小男孩儿。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也就十几秒，小男孩儿的身体忽然晃悠了一下，一直在底下观察的尹霜瞬间被吓了一跳，一颗心提吊到了嗓子眼儿里。
“谢、谢谢……”
这时，尹霜却是听到小男孩儿艰难地张开嘴，发出极其微弱的音节。
尹霜在这寂静又喧闹的废墟里隐约听到，却没有听清，然而却也看懂了唇语发音的单词。
尹霜一颗心瞬间颤动起来，顾不得压抑这股情绪，便率先让自己做好了准备。
小男孩儿又摇晃了一下身体，像是试着松开那只维系着他生命的手，小小的手指一根一根不舍地放开，最后整个手掌都松开，彻底脱离了铁栏杆的支撑。
小小的身躯瞬间落下。
尹霜骤然缩紧了瞳孔，立马伸手去抱，不到一秒的时间，一个冰冷又散发零星温热的小小身躯就落入了她的怀中。
尹霜手臂被下落的孩子撞的发麻，甚至有一瞬间肌肉撕裂的疼痛，然而她全然顾不上，只是紧紧抱住这个终于被她接住的苦难。
他小小的身躯也如她女儿一样柔软又脆弱，想必他的母亲在知道他活了下来后，也会感到欣慰和幸运。
尹霜抱了抱这个小男孩儿，才将他放到地上，让他站稳。
他终于在麻木的脸上露出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一只手紧紧攥着尹霜的衣角，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发硬的面包。
他身形单薄，穿的也很少，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尹霜伸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出声安抚他，眼中都是弱小孩子的怜爱。
过了一两分钟，小男孩儿才反应过来，渐渐缓和了脸上惊恐害怕的情绪。
他也很快开口，然而说的事情却是跟自己毫不相干。
“妈妈，妹妹……”嘶哑的嗓音清晰地吐出这两个词来。
尹霜有些惊诧，下意识就看向了阳台坍塌的二楼，那里面应该还留有小男孩儿的家人，只是小男孩儿在铁栏杆上挂了那么久都没人来救援，估计对方家里人也受了伤，或者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原因，所以才会没有顾及到小男孩儿。
想至此，尹霜心中再次闪过一丝悲戚，为战争的残酷感到深深的厌恶。
尹霜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的摄影师会在记者同事受伤后瞬间激发战后创伤，当真正身处其中，见证一场又一场无法用血肉之躯反抗的残酷血腥时，是个有良知和共情的人都会面临崩溃。
尹霜觉得自己恐怕也无法做好一个出色的战地记者。
尹霜沉重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受了擦伤都是血污浮尘的面容又扬起一抹温柔暖意的笑来，微微弯下身真诚而坚定地注视着小男孩儿，轻声说道：“走，我们去帮你的家人。”
说完尹霜便拉起小男孩儿的手，轻轻牵着他，往这栋楼的另一边走去。
小男孩儿没想到尹霜没有任何拒绝就决定帮他，一时间有些愣怔，呆呆地任由尹霜拉扯他往前走，紧紧盯着尹霜的后背。
在想到他的妈妈和妹妹也能即将得到救助，呆愣的小脸儿上，通红的眼眶又浮起了湿润的痕迹。
尹霜忍不住朝天空看了一眼，厚厚的云层阴沉沉地遮挡，也不知道下一次空.袭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如果能活着回去，那这一次的L国之行，将是她此生最铭记深刻的经历。
尹霜很快带着小男孩儿从受到些许损坏的正门挤进了楼栋里去，轰.炸的爆.破让泛黄的墙面漱漱落了一层灰，厚厚地堆积在楼道上，外面的天空阴沉，楼道也是一片接近漆黑的昏暗。
尹霜带着小男孩儿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终于来到了对方的家门。
小男孩儿急急地从尹霜手里挣脱出来，将另一只手攥紧的面包转移到那只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手上，想去推开门。
然而面包却滚落到了地上，那只曾紧紧攥住铁栏杆的手没有听话地紧紧攥住仅剩的面包。
小男孩儿因为面包突然掉落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让面包滑落的手掌，又缓慢地转移到地上的面包上。
尹霜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眼睛刺疼，赶紧蹲下身将小男孩儿的面包拾了起来，拍拍灰尘给对方递过去，安抚他道：“你的手脱力了，或许还有其他损伤，先拿另一只手拿着，我来开门。”
小男孩儿瞬间回神，仰起头看向尹霜，那双蓝色的眼睛涌动着似乎成年人才有的沧桑复杂，雾蒙蒙地蓄满了泪水。
尹霜不敢多看一眼，将面包塞回小男孩儿没有受伤的手里，便伸手去打开面前的门。
门没锁，顺利打开。
然而推开门进去，尹霜却是在震惊中闻到了极为熟悉的味道，是羊水混合着鲜血的味道。
尹霜瞬间大脑一嗡，完全没想到小男孩儿的妈妈和妹妹竟然是孕妇和未出生的婴儿。
小男孩儿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在尹霜打开门后，便急急冲了进去。
尹霜赶紧跟上，轻轻关上了门，往里走去，不过没走两步她便看到了那个孕妇，对方正躺在陈旧的沙发上，底下全是羊水和血液，胸膛缓慢地起伏着，嘴上痛苦的呻.吟已经消弭，像是她也感知不到这份疼痛一样。
似乎听到动静，尹霜以为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下一刻就被小男孩儿扑了满怀，满室只有妈妈妈妈的脆嫩呼唤。
尹霜猜测，小男孩儿在被挂在铁栏杆上之前，这个女人便羊水破裂无法再行动了，只能够硬生生听着自己孩子在耳边求救，自己无能为力，逐渐陷入被现实逼疯的绝望。
诚如尹霜所想，在女人见到小男孩儿后，对方眼中瞬间爆.发出让人心惊的明亮，仿佛半只脚踏入地狱的人瞬间又撤回来了，死死地抓着看起来像是死而复生的人儿，再无法舍弃放开。
女人艰难地伸出虚弱的手，将小男孩儿揽入了怀中，竭尽全力地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这一幕实在是感人，甚至让尹霜下意识想拿摄像机记录下来，然而尹霜却不得不屈服于现实，出声打断了这对母子之间的劫后余生的互动。
“女士，你需要生产，请让我来帮你。”
尹霜知道这个女人的分娩问题不能再拖了，她已经损失了很多羊水，胎儿在腹中的危险直线上升，如果再不顺利把孩子生出来，大人和小孩儿恐怕都会出事。
而且这个女人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如果是在和平的地方，此刻她应该待在产床上，听产科护士闲聊这即将出生的婴儿到底几斤几两。
尹霜自己并不会医术，但是在绝境中，哪怕什么都不可能，都要为了活下去搏一把，如果注定要死，为什么不是努力过抗争过再死。
至少死得其所。
那个女人在听到尹霜的话后，瞬间震惊得瞪大了眼睛，不过她虚弱的脸上并没有展现出太多的情绪，但是尹霜还是能一眼看出对方面对命运发出的活命邀请时，绽放了一瞬灵魂的光彩。
她还是想活下去的，最好是跟腹中的胎儿，以及怀中的孩子，一起活下去。
不等女人反应，尹霜便上前拍了拍小男孩儿的肩背，温声跟他说道：“我来帮你救妈妈和妹妹，你就在一旁替他们加油好吗？”
小男孩儿似乎也明白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忐忑地从母亲的怀中钻出来，抱紧着他手里的硬面包，感激地注视着尹霜。
尹霜只是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脑袋，又道：“去给妹妹找一件干净柔软的衣服来，可以吗？”
小男孩儿赶紧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虚弱却露出一脸欣慰笑容的温柔的母亲，赶紧跑去卧室去。
女人看着小男孩儿跑远，脸上又再次浮现痛苦，同样感激地看向尹霜。
她嚅动着干裂的嘴唇，却是沉重地说道：“如果我不幸死了，请帮忙把他送去避难所，谢谢你。”
尹霜的心脏却是瞬间抽痛起来，她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完全知道此刻女人的痛苦和无奈。
尹霜艰难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女人，哪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
女人的情况很危急，尹霜不敢深想。
尹霜放下身上的东西，去洗干净手，便又回到了女人的身旁。
她倒了点儿热水壶里仅剩的热水给女人喂了一点儿，便开始去解对方身上妨碍生产的裤子。
尹霜虽然没给人接生过，但是好歹也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些关于怀孕生产的知识在那一段时间甚至背的滚瓜烂熟，到现在也没忘记，尹霜完全没想到，再次用上这些知识的时候，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下。
或许是不幸之后真有万幸，灰沉沉的天空即将夜幕降临的时候，孩子终于生出来了，母女平安。
孩子嘹亮的哭声瞬间填满室内，仿佛外面逐渐漆黑的天空也明亮起来。
尹霜怀着震颤的心情，迅速给孩子剪了脐带，擦干净身上的羊水血迹，把孩子稳稳当当地包裹起来，放在柔软沙发的一边。
尹霜又快速给女人处理了身体，又让小男孩儿把那仅剩一个的硬面包泡了水，喂给体力不支的女人。
女人缓慢地吃着，眉间因为生产产生的疼痛和虚脱在婴孩儿的啼哭声中渐渐松缓。
尹霜抱着孩子哄着，按照小男孩儿的指示，翻出了一点儿糖渣，兑了温热水给暂时没有母乳喂养的孩子喝下去。
吃到甜甜的糖水，小婴孩儿渐渐止住了哭声。
尹霜却是出神地想到该怎么处理这一家人的事情。
尹霜可以到几公里远的2号避难所找人来进行援助，但关键问题是，无法预测的空.袭会不会还会发生。
此刻外面倒是已经变得一片平静，甚至一些楼房里已经亮起了烛火的光彩。
尹霜也不由得看向外面闪着烛火的地方，有些愣怔。
不过一瞬间，她却是完全想通了。
古语云，尽人事听天命，在战争面前，这句话苍白，却也直白。
尹霜打定主意，在女人恢复一些之后，便立刻离开，连夜去2号避难所求援。
如果她的手机没有摔坏，估计也不用这么麻烦，甚至还能尝试着确认一下，埃尔文他们是否安然无恙。
尹霜喂完糖水，哄睡了刚出生的小孩儿。
她走到被小男孩儿殷殷守着的女人面前，准备说这事儿。
然而就在这时，楼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甚至熟悉的汉语就这么直白地冲入耳腔。
“她就在这里，就在楼上！”那声音压抑急切而又充满痛苦。
尹霜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竟然听到了分别四年依旧牢记脑海的声音。
这声音依旧清冽，却也被岁月染上了低沉的磁性，可还是那般地悦耳动听。
尹霜有种自己正处于死亡前幻觉发散的那一刻，顾不得反应过来，人却已经来到了通往阳台的门口，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儿，推开了门，往下眺望。
底下的人似有所觉，也抬头看上来，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彼此都震惊地瞪大了瞳孔。
贝清池苍白憔悴的焦灼面容就这么清晰地展现在尹霜眼里，对方高大的身躯上，挂着凌乱褴褛的衣服，还是那般具有气势，眼中却是一点点涌动起了看到在意之人绝后余生的脆弱复杂。
尹霜没想到上午见到贝清池时，对方还游刃有余从容淡然，待到傍晚，竟已经如此狼狈。
她不由得想起，当初她被赶出尹家时，变得脆弱无力的自己，也曾殷殷期待着有个人能来救救她。
最终那个人来了。
而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祈求别人伸出援手的渴望，可那个曾经救过她的人，也来了。
过往受到的伤害跟现实的残酷交织在一起，让尹霜头脑一片空白，恍若身在梦境。
追老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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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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