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正艳阳高照。
一怀抱琵琶的女子端坐在窗内,正痴痴地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明明是艳极了的姿容,可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中,却又带着几分小女儿的痴态,又带着一丝焦急,似是在寻着什么。
“澄月姑娘,澄月姑娘?澄月姑娘!”
直到晴窗大喊起来,那痴望着窗外的女子才猛然回过神来:“怎,怎么了?”
晴窗有些生气:“姑娘,您看看您如今为了那个破教书的都成什么样子了?花笺都送出去了,您就别急了,再说您不是已经约好时辰了吗?”
澄月抿了抿嘴,颊边泛起薄红,心中有些尴尬,却也知道她这是为了自己好:“好了好了,我这就练琴,不看了,好晴窗,你就别生气了,这样,我给你弹《孔雀台》,好不好?”
随后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晴窗双臂环胸,扭头哼了一声,澄月也知道她的脾性,知她这是同意了,便慢条斯理地拨起了琴弦。
晴窗靠在一边,就这样看着她,虽知她心里是真的开心,却还是没忍住发起了牢骚:“那个破教书的到底有什么好的啊?看着就是个薄情之人。”
澄月手下微微停了一瞬,随后调子就变得缠绵起来,她低头羞涩地笑着:“他才不薄情呢,他……是个好人,而且我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我的。”
晴窗有些不解:“您可是这寻芳楼的头牌,才女之名远近闻名,赚的银两之多,更是我等想都不敢想的,您甚至有余力接济其他姐妹。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喜欢您,甚至说要把您娶回家的都有,其中甚至还有来自京中的,您每个都给推辞掉了,您何必如此?那个破教书的不过来了几回,就听过几次曲,同您闲谈过几次,连红绡都没给过,还是乡里来的,连这儿都不如,您到底图他什么?”
澄月听完这番话,先是小声辩驳了一句:“他才不是什么破教书的,他是卫先生。”
而后她面上的羞涩少了许多,反而多了一丝悲苦:“我就是觉得……他是将我当普通人家的姑娘看的,他的眼神我明白,以前,从没有人这样过。”
晴窗听了这话,亦是沉默了。
澄月继续说着:“再说了,依我看,那荣华富贵也没什么好的,我所求,不过粗茶淡饭,和寻一真心之人共偕老罢了。”
晴窗看她这副陷入儿女情长无法自拔的样子,也知无法再劝她什么了,可还是有些担心:“可您自小便在这寻芳楼中长大,基本上除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什么都不会,那卫先生家中境况看着也不如何,万一您过去了,万一……”
澄月一曲终了,将琵琶放到一边,转头有些无奈地看着晴窗,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好了,我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寻常夫妻的日子不就是那般的吗?况且我都与桂妈妈说好了,他下次再来,我便同他说这件事,若他愿意,我便为自己赎身,同他一起过寻常人家的日子。”
说着,她面上慢慢露出了天真的笑容,而晴窗看着她这个笑,却是慢慢红了眼眶。
澄月说完,忽而看到她红了的眼眶,先是愣了一瞬,明白了什么,眼眶亦是红了,但依旧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们今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的,日后,说不准你也可为自己赎身呢?届时再来寻我不就好了。”
说着,澄月慢慢为她拭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晴窗偏头躲去,不敢看她,有些别扭地说道:“我就是,就是舍不得你。”
随后眼泪掉得更凶了。
澄月看着她这副模样,嘴角没忍住弯了弯,随后使劲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着:“好了,别哭了,我到现在遇到的大都是些好人,能遇到寻芳楼的这些姐妹们,遇到你,遇到他,我已经很幸运了,我也别无所求了,只求你今后也能好些。”
澄月听这话,与她分开了些,伸出一指,轻轻抵在她的唇上,止住她的话,温柔地说道:“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他不会那般的。”
随后拿起一旁的琵琶,塞到晴窗的怀里,道:“来,让我看看你的《阳春白雪》弹得如何了?”
晴窗依言抱了过去,嗓子还有些哽咽:“我,我早就练好了,弹得可,可好了。”
随后屋内便传来悦耳的琶音,伴着红颜的温言软语。
是夜,烛光颤颤。
澄月一袭红衣抱着琵琶端坐在圆桌旁,妆容精致,面若桃花。
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候在一旁的晴窗说道:“你先下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着便好。”
晴窗犹豫了一瞬,说道:“真的不用我同您一起吗?”
澄月低头随手拨了拨琴弦,以此来稍稍缓解,她道:“不必了,若是人多了,他恐会不自在的。”
晴窗看着她这副模样,终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得退下了。
澄月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琴弦,一边在心里打着腹稿,思虑着一会儿要如何同卫先生说这件事。
她本以为会提早几刻见到他,可直到时辰到了,茶凉了,换了几次了,那人也没有出现。
她感受着晴窗进来一次比一次忧虑的眼神,心中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不成真是她自作多情?万一他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知道这次她找他是什么事,所以才……
澄月想到这儿,鼻头一酸,泪水险些从眼眶中涌出,但还是憋了回去,她起身,想让晴窗派人去问问。
等她刚起身,把琵琶放在一边,正整理微微起了褶皱的裙摆时,门又开了,她本以为又是晴窗,正打算开口吩咐,却听到了一个她期盼已久的声音:“抱,抱歉啊,澄月姑娘,今日学堂里出了些事,没,没看到姑娘的信,这才,来晚了。”
澄月猛然抬起了头,泪水先一步涌了出来,只见一眉目温和,满身溢着书卷气的公子正扶着门框。
与往日漠然、游刃有余的样子不同,他正气喘吁吁地解释着。
她本想开口说“无妨”的,可一时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无声地流着泪。
等卫律终于缓过劲来了,抬头想看看澄月时,却看到了一个正不住地流着泪的人儿,他连忙走到澄月身前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
擦了没一会儿,澄月突然抓住他的手,卫律一下子就红了耳根,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姑娘?”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想把手抽出来。
可谁知她却抓得更紧了,澄月眼角还挂着泪,却抬头笑盈盈地对他说着:“我没事。”
说完,澄月歪头向门口正怒视着卫律的晴窗说道:“晴窗,你先下去吧。”
晴窗咬牙切齿地应了声“是”,之后便“砰”地一声合上了门。
卫律有些尴尬地说道:“她……好像不大喜欢我。
而澄月却是笑盈盈地回道:“没有的事。”,边拉着他在圆桌旁坐下了。
卫律一坐下便开始赔罪:“姑娘,今日这事当真是在下的不是,不过当真不是在下有意为之,您不知晓,今日学堂里……”
他还没说完,澄月便伸出一指抵在他的唇前止住他的话头:“无妨,我不生气的。”
见他涨红了脸,澄月嫣然一笑,收回手来,为他斟满了一杯茶,推到他眼前,道:“来,上好的龙井。“
卫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确实不像生气的样子,才问道:“那姑娘此行叫在下来,可是有什么事吗?”随后便举起茶盏饮了一口。
澄月一手托腮,笑着看他喝茶,问道:“先生,您喜欢我么?”
那口茶还没完全咽下,卫律一下子就被呛得说不话来,不住地咳嗽,澄月笑着推了一块帕子过去,看他擦干唇边的茶渍。
卫律缓过劲来了,面上还有几分惊讶,耳尖通红,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为什么这么问?”
澄月没有回答,只道:“我现今虽还不知先生对我的心意,可我却是很喜欢先生的。”
随后她余光瞟见卫律正涨红了面皮,想说些什么,澄月却是垂着眸,先一步断了他:“先生先不必说话,且听我所言。”
她没再观察卫律的神情,只垂着眸,自顾自地说着:“我自小便没见过爹娘,是个孤女,三冬时节被丢到了寻芳楼门前,若不是桂妈妈好心,我便早就被冻死了,连长大,看一看这世间的机会也没有。”
卫律听到这儿,面上的薄红渐渐消去,从前他们二人在一起做的最多的是吟诗作对,谈的是风花雪月,却从没聊过自己的身世过往,今日第一次入耳,不免动容。
澄月继续说着:“待我大一些了,便开始学着乐律,和读书写字等一干事务,我已能称是幸运了,有天赋,可以靠着一手琵琶维持生计,不必卖身,这些年来也攒了些银两,況我年岁也大了,名气不如从前,妈妈许我,过些时日,我便可为自己赎身,在外开家小店,抑或是继续留在这儿,教一些新来的妹妹诗书音律之类的。”
“可我如今并不想这么做了,”她忽然笑了,抬眼看向卫律,此时他的脸上亦是肃然,她继续说着,“我与先生相识,不过几月有余,这般便心悦于先生,不免显得有些轻浮,可我想同您说,我已二十余岁了,又在这寻芳楼中长大,见过的人,事已不算少了,可我依然觉得,您是我见过的,这楼外最好最好的人了。”
澄月嘴角虽带着轻松的笑意,可眼中却满是肃穆,还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她道:“若先生愿意,我便为自己赎身,今后随先生归家做个糟糠妻,若君不离,妾必不弃。”
说完,她又迅速垂眼,语速很快,还带着几分颤抖:“妾身……没学过烧菜做饭,更别说料理家事了,只懂那些风花雪月的事,虽会读书写字,却并不足以维持生计。不过,若先生不嫌弃,妾身一定会好好学的。”
说完,她便低着头,不敢再去看那眼前人,可听他许久未答,还是忍不住抬眼去看他,却见卫律亦是垂着眼,满面肃穆,正思索着什么。
澄月的脸色已有些发白了,脑子里飞速想着一会儿该如何脱身,同时刚止住不久的泪水似乎又要往下掉了。
“我同姑娘也是一样的,”卫律突然开口了,澄月却是愣住了,他继续说着,“我……亦是幼时被幼时被爹娘抛弃,幸而被老师捡到,才得以长成现在的模样。”
“本答应了老师,要给他养老的,只是不想,老师去岁便..”,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悲苦,没有再说下去,澄月也有些恍然,怪不得初见他时,他看起来总是……不大开心。
卫律继续说道:“我只是个乡下的教书先生,给不了你大富大贵,锦衣玉食,学堂是老师的心血,我是不能离开的,可近日学堂经营得还算不错,已能自给,保姑娘衣食无忧还是没问题的,若姑娘愿意,在下……亦是愿意的。”
“在下是个糊涂人,唯一可称了解的便是这圣贤书了,也不大会看人脸色,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这番话说完,那人原本还称得上雪白的面皮已涨得通红,亦是在等着眼前人的回答。可澄月却是笑了,笑得不能自己,停都停不下来。
卫律有些紧张地问道:“澄,澄月姑娘,您……”
澄月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她轻轻拥了上去,卫律只愣了一瞬,也小心翼翼地将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脊背上。
二人没有再说话,心中已是明了了。
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对有情人。
无论将来如何,在此刻,他们总是圆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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