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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山花烂漫时

五日后,夜风卷着残雪掠过观星台,那雪粒子湿湿的,带着些临秋末晚的垂死挣扎,让人不由觉得这将是春日前的最后一场雪。

慕容遥的素缎袍角扫过青石阶上的水痕,指尖抚过朱漆凭栏,瑟缩了下。

焕游笙上前一步,襕袍的蹀躞带间坠着金鱼符,与慕容遥腰间银鱼袋相击,在寂静高台荡出零星清响。

观星台下是万家灯火,空中是璀璨星河,俯仰之间不可多得,可惜慕容遥如今都看不到。

他自战场之上,就惦念着回来观星台瞭望,如今真正来了,反倒更加落寞。

焕游笙解下腰间青锦囊,引着慕容遥的手按在缠枝纹上:“扶南摸摸看。”

“这是什么?”慕容遥苍白的指节探入锦囊,触到冰凉的竹节纹路时倏然顿住,不用焕游笙多言,他已然知晓,是在鬼愁峡遗失的青玉竹节簪。

他小心地向下摸索,残缺的下半部分被类似金银的某种补全,南海珍珠的圆润与瑟瑟石的棱角在掌心交错,凝成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叹:“我还以为再也寻不到了。”

“早该物归原主。只是搜遍战场,也寻不到下半部分的残片,又怕金缮阁也补不完满,这才拖到了今日。”焕游笙解释。

慕容遥不在意地摇摇头:“这倒无妨。只是这镶珠嵌玉的……”他有心打趣,“阿笙和公主是越来越像了。”

焕游笙下意识隔着衣料摸向袖中藏着的圆月弯刀,确实和这竹节簪异曲同工,才明白,并非喜好的缘故,不过是想将最好的汇集一身,才会如此。

她看了眼慕容遥一袭素衣,一时有些踌躇:“扶南不喜这般花哨?”

慕容遥将竹节簪贴近耳畔,夜风穿过簪身刻意凿出的七孔,发出如埙的呜咽:“不,我很欢喜。”

……

出发的日子一拖再拖,不只是焕游笙有官位在身,麻烦了些的缘故。

慕容家一向对慕容遥采取半散养模式,这次因为慕容遥确实伤重,难得家主太傅慕容赤恒亲自发话,拘了他些时日,一直到在长安游走的各类名医都为他诊过脉,才舍得放他南下寻医。

这样一来,准备行李就有些仓促了,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在三月之前动身,巧合地和去岁陪同圣驾下江南在同一时节。

计划是乘马车从长安出发,途经凤翔府、兴元府、利州、到达剑门关寻孙神医。

按照约定,彼时程自言骑马,也当从渝州赶到剑门关汇合。

虽说新帝大方,拨了二十匹青海骢,但按照慕容遥和焕游笙的心思,到底还是轻车简从,除了二人,只多带了个小厮梦远。

对了,焕游笙还拒绝了如今已经是逍遥王的汤易儒送来的赤炎,还有世安公主大抵是为了添乱抱来的不住“咪咪”叫的波斯猫。

一路向南,二月廿八的晨雾漫过五里坡时,青海骢正一边走,一边悠闲嚼着苜蓿草,偶尔打个惬意的响鼻。

焕游笙将玄色车帘卷起半幅,远眺,时而可见嵌在云海中积雪未消的山峰:“今日雾重得像永泰坊的纱罗。”

无论何种美景,原本都与目不能视的慕容遥并无干系,但焕游笙发现他对于这些并不排斥,甚至听她说起时,总显出几分享受的神气,于是焕游笙的话也不由多了起来。

就像现在,慕容遥倚着青缎软枕,发丝被山风掀起涟漪,他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略有些潮湿的空气,侧耳倾听,仿佛真能捕捉到雾气的轻柔,唇角就有了笑意。

焕游笙将裘衣往他膝头拢了拢,凡是落在眼中的都被一一描述:“东南方野桃开得放肆,有群山雀在啄食落英,倒像在衔霞光做窝。山杏、梨花也次第开放,被雾气拢成粉白一团。”

“虽未见,却已入心。”慕容遥喉间逸出轻笑,摸索着掀开竹篾食盒,“临别前世安公主塞给你的荔枝膏,可还留着?”

焕游笙没有作答,只引着慕容遥的手指捏上瓷勺。

“前头该到女儿柏了。”车辕上的梦远提醒道。

焕游笙用帕子沾了慕容遥的唇角,才探身看向云海深处。

千年古柏的虬枝刺破雾障,树冠积着残雪,恍若白发老妪垂首俯瞰山道。

“枝头还栖着两只红腹角雉,尾羽拖得像裙摆。”焕游笙道。

慕容遥放下瓷勺:“可是当年敕封‘柏母将军’的那株?”

这事焕游笙也不清楚,目光搜索中,见碑文“西去长安二百里”已长满苍苔:“哑柏镇镇口的酒旗被山雀啄出三五个洞,倒像……”

“像练剑刺穿的箭靶?”慕容遥想象得到。

车轮碾过碎石,盛着君山银针的越瓯险些倾倒。

焕游笙扶稳茶盏时,慕容遥的指尖恰抚过她掌上薄茧。

暖手炉滚落茵褥,焕游笙伸手去捞,才发现暗格里毛茸茸的一团——原是世安公主趁人不备塞进来的,仿了波斯猫样子的布猫,难为她还让人在表面扎了雪白绒毛。

焕游笙拎起白猫布偶的后颈,将其放入慕容遥怀中:“公主每每提起这猫儿都很是嫌弃,其实心里喜欢得很,不然也不会令人做了这惟妙惟肖的仿品。”

慕容遥用手将其丈量了个大概,随即一下一下摩挲上了布猫的绒毛:“也不怪公主喜欢,狸奴孤傲懵懂,如山间的雾霭,朦胧却温情,委实让人难以抗拒。”

“扶南若喜欢,不如养一只?”焕游笙听不懂他言外之意,只提议道。

慕容遥的双眸正因被白纱覆盖,此刻才无所顾忌地流露出赤诚:“养猫需费心,我目不能视,怕辜负了它。”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郊外的野渡。

梦远捡来松枝生火,将煨热的驼蹄羹盛进青瓷莲花碗。

焕游笙踏入青翠染衣的景致,见融雪汇入溪流,见清澈溪水穿石而过,与松柏交映。

按照去岁在荆山途中得慕容遥所授,她捕了几条鱼,又猎了野兔,回来时远远听到慕容遥正吹埙。

埙声幽远宁静,直至一曲终了,焕游笙才将温好的药盏塞进他掌心:“梦远动作麻利,扶南再稍候片刻,晚食应是快好了。”

“此刻天空该是映着晚霞的绯色?”慕容遥指尖沿药盏边缘探查温度后仰首饮尽药汁,舌尖苦涩,“就像你襕袍的颜色?”

溪涧对岸的山杏林忽起一阵乱红雨,偶见零星杜鹃花初绽。

焕游笙低头看着自己一袭茶白衣裳,却被山花染成淡绯的袖口:“是。”

山风轻拂,又是这样的温情。

野味本就鲜美,梦远更是得了慕容遥真传,手艺没得挑。

惬意的野炊过后,他们在野狐岭寻了处背风岩凹。

这一路什么都好,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驿站实在不算密集,往往需要露宿。

梦远卸下车辕,燃起的松香染上一路颠簸的暖意。

……

过了差不多十日,出了兴元府,便算入了蜀道段。

正值蜀地春耕,山谷由油菜花田点缀,与古道旁自发生长的野花相映成趣。

沿途可见古柏群,枝叶交织如云,形成“衔空三百里,一色郁青苍”的绿色长廊,蔚为壮观。

焕游笙掀起车帘,看梦远裹在棕榈蓑衣里的背影,倒似千年守道的石翁仲。

慕容遥指尖正抚着车壁渗出的水珠,想起一句诗来:“苔花荫雨湿衣裳。”

梦远正巧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道:“公子不如说是‘回柯垂叶凉风度’。”

慕容遥轻笑,摇头道:“你这是将诗意化作了写实。”

“外面湿冷,不如你我时常换换。”焕游笙是知晓梦远身形有些单薄的,于是提议。

“那倒不用。”到底还是个少年,不过相处几日,梦远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拘谨,拒绝完,又扯了门帘将双方密密实实隔绝开来。

行了半晌,焕游笙将手炉换了新炭,听到梦远勒紧缰绳的声响混着雨声传来,这才再次探出头去:“是株横柏拦了半幅道,根茎上的苔衣覆了足有寸余,枝桠间紫堇开得正盛。两侧设置了拦马墙。”

慕容遥嗅着空气中的清香:“易儒曾说,紫堇像碎了的葡萄冻。”

焕游笙再次细看:“倒也贴切。”

梦远下了马车查看了一圈儿,回来时有些悻悻的:“公子、焕女郎,怕是又要绕道了。”

“无妨。倒是你,等过了五丁峡,找处茶寮烘烘衣裳。”

都说蜀道难,须得穿越秦岭和大巴山,距离不算远,耗时却长。

这一阵子走走停停已经是常态,好在他们并不十分急于赶路。

不知何时,丹霞赤壁劈开雨雾,赭红色岩层与簇新的棣棠花丛撞进眼帘,再往远处,七道炊烟正从半山腰升起,在雨中歪斜着消散。

焕游笙数了数:“上次来时太过匆忙,不及细看。许是山间猎户,果然有炊烟,当真如那年弘文馆时扶南所写。”

慕容遥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布猫的绒毛,闻言眉梢一挑:“阿笙还记得?”

毕竟那时焕游笙方识文断字不久,若要都能记得,也是不易。

“巫山雨绵绵,夜宿云海天。纵有石栈蜀道难,炊烟是人间。乡愁因情念,风斜亦向还。怅然阑珊有尽处,生机藏如禅。”

“那时不懂,如今方知炊烟最动人。”焕游笙将温好的药盏递到他唇边,“纵有石栈天梯,人终究要寻个暖处落脚。”

随着焕游笙一字一句吟咏,慕容遥的思绪也被拉回了那个夏日:“那日阿笙说,平民百姓中多是一辈子只在生处劳作终生之人,他们向往的,不过吃饱穿暖而已。”

“我也不过道听途说。”现在想来,却也浅薄。

小剧场:

世安公主叉腰:带只猫多好!猫有人照顾了,焕姐姐也有猫可以照顾了!

1.衔空三百里,一色郁青苍,出自张问彤《剑州柏树》。

2.石翁仲是古代帝王或大臣陵墓前的石雕人像,专指墓前神道两侧的石雕人物,区别于其他石兽(如狮子、麒麟等),后者统称为“石像生”。其名称源于秦始皇时期的大力士阮翁仲,相传他身高一丈三尺,曾镇守临洮威慑匈奴,死后被铸成铜像立于咸阳宫,匈奴人见之畏服。后世仿其形象雕刻石像置于陵前,以护墓镇邪。

3.苔花荫雨湿衣裳,出自袁枚《苔》。

4.回柯垂叶凉风度,出自乔钵《翠云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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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山花烂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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