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下雪了。
红泥炉上的热酒汤在滚水里,咕嘟咕嘟的声响是四周唯一的声音。
真安静,桥上、湖上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大的雪,片片鹅毛绒,倒下来白首如盖,从早上一直下到午间,这里可不多见。
“你总想去江南,我都记得,我这庄子不好吗?小桥流水,青灰白瓦,精巧雅致,此刻下着雪,多么美好……”
沈方知的心情很好,两人在湖心亭中,他将林悯搁在一张铺了狸子皮褥的摇椅上,亭中宽敞,寒风一吹,两人周围炭盆炭炉里的碳石便更加红艳,飘上几点飞灰化烟,炙热燃尽,无言消散,淡淡地散在空里。
林悯的摇椅就这样轻轻地在寒风里晃荡,很安宁,脸上带着笑,身上也盖着厚厚的狸毛毯子,就那么静静地缩在毯子里看雪看风,看湖水成冰。
天地皆白,岸边有几株粗壮的湖柳掉下银丝千绦。
他的惊厥现象好多了,如今只要不刺激他,他是很安宁温和的一个人,脸上总是带笑,有时微微笑着,有时带点傻里傻气的笑,总不说话,怎么逗也不说,谁也认不识了。
夜里不睡觉,这可害苦沈方知了,每夜里他不睡,沈方知也不睡,他学林悯从前的样子,将他放在自己胸膛上,手轻轻在他后背拍一夜,点着安神香,也哄不睡,于是林悯要喝的药里又多了一碗安神的汤药,有时喝得多了,是药总是苦,就不笑了,把脸皴的像倭瓜,嘴角滴滴答答的漏出来,有时明显一点,嘴一咧,直接飞流直下三千尺地怎么进去,怎么从嘴里出来。
沈方知百般哄劝无果之后,就会直起身子,搁下药碗,背着手,很老成持重地教育他:“你听话一点,这是药,吃了对你身子有好处,是苦了一点,可你如今只需每日早晚饮个两碗,其余的,我不是已经制成小丸了,又不费你什么事,你吃这点苦便吃不了了,病怎么好?也忒矫情了,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从生下来便端着药碗当饭吃了,那人家怎么活下来的,你总这样脆弱,这样娇气,真受不惯你!”
又再让人熬一副端进来,仍旧是他亲力亲为地喂。
林悯能听见什么?他如今是个合格的疯子傻子,他的话根本都不进耳朵,苦了,自然又吐他满身。
一碗良药,该吃的病人没吃上,吐了医者满身,全给他身上布料吃了。
沈方知有时实在生气,搁下药碗就想往他那冥顽不灵的痴呆脑袋上打一下,愤而焦急地想,他不吃好话说,那一定是想吃打了,手掌扬起,却见他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地对自己笑,这一巴掌如何能打得下去,不过颓然坐下在他身边,跟他一起发一些束手无措的呆。
两人总是一样,彼此情绪低落的时候,就长久地不说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相对坐着。
后来,沈方知也不逼他了,熬药治病,治成了厨子,把一些药水浸在茶里,放在汤里,包在他爱吃的馅饼点心里,可林悯人是疯了傻了,鼻子舌头灵得很,像只霉米堆里的老母鸡,爱吃的、啄两口,闻着味儿了,一口都不碰,雄赳赳气昂昂,一点儿不能低头,半点儿不能强迫。
沈方知给他治得死死的,医生没治好病人,反倒给病人拿住了。
是人哪里能不睡觉呢,总这样熬着可怎么行,沈方知没了办法,瞧见他眼底深青,每日熬油一样熬着精神,一日比一日有要变得形容枯槁的意思,只好入夜间点了他穴道,强迫他昏迷上几个时辰,全当他自己睡了。
他那里的病,沈方知也记得,顺便趁着他这种无知无觉的时候脱了他裤子,给他扎针。
他清醒的时候,沈方知有次脱了他裤子,碰他下半身,他突然翻身起来,不傻了,也不呆了,只是跪在床上双手死死捂住前面冲他张嘴嘶吼,弓着身子像虾米,激动的整个人都红了,每一条触须都愤怒地伸展着,张牙舞爪,疯得很,哄也哄不住,好像人不是要脱他裤子给他治病,而是要将他开膛破肚。
纵使已经过了这么久,早不疼也不痒,只是一块心病罢了。
沈方知久病成医,医术后天又承自神医鬼手裘佬儿,不可谓不灵,却总在林悯身上收效甚微,两人就这么文火慢煎,不生不死地熬着。
裘佬儿早年勉励他,曾跟他说过,世上没有自己治不好的病,也跟他说过,世间三千疾,心病最难医,凡事需得自强。
所以他总是嫌弃林悯不够坚强。
下雪的时候,是老天爷在跟人世说一场悄悄话。
沈方知收了笔,诗词多年不碰,生拉硬拽地搜出几首,胡乱写写,鼠须搁在笔架上,因为林悯的静默,雪花的静默,天地一片洁白,四下无人,只留下他跟林悯两个,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幸福,他坐到了林悯身边,把手搁在他的摇椅上,缓缓地更加摇动着,叫他窝着躺着更加舒服,从前是林悯喋喋不休地寻着他说话,现在林悯彻底安静下来,反倒显得他总爱说些闲话:“这样,真好,真的很好,悯叔,你说是不是?”
“只有咱们两个了。”
“从前咱们在路上,那时候,有一天夜里下雨,你跟我缩在一辆小小的马车里,你的腿都伸不开,雨滴就那样嘀嗒嘀嗒地打在车顶上,你睡得很熟,那时候,我却总是睡不着,有一瞬间,也会觉得这样的时光是不是可以长一点,只有我跟你缩在一辆小小的马车里的时光,下着雨,有点冷,又很暖和,在野外,有点孤寂,又觉得很温暖……真的很好,再没有那样的夜晚了,想把一瞬变成永恒也只是一瞬的想法,情感太充沛,人会变得懦弱,也很脆弱,像你一样。”这时候了,还不忘挤兑人家,他笑了一下,看着痴痴呆呆,也对着外面的大雪笑的林悯:“所以我不敢,我不干那样的事。”
“后来,我又想,跟你走过的路,为什么不能每一条都有天尽头那么远,这也是很脆弱的想法。”
沈方知拿起案上的点心,掰了一半递给他,不想林悯嫌冷,缩在毯子里,不肯伸出手来接,“啊——”地一声张大了嘴,把嘴张的能塞下一颗拳头,浑浑噩噩地瞧着他手里的点心,眼里再无其他,沈方知强笑了笑,很辛酸地将点心掰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给他,林悯入口之后,大概是尝出来药味夹杂着甜味,很不正宗,“噗噗”地又飞着点心渣子连带口水吐了满腔满下巴,沈方知皱着眉头,又给他擦。
擦干净之后,他自己拿了案上一串浸的红艳艳的糖葫芦,不管林悯了,兀自吃他的。
他知道,林悯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不在意。
所以说得更畅快,更毫无顾忌。
“我小的时候便很老了,记忆很好,三岁的时候看过一遍的东西便不忘了,所以认字读诗的事易如反掌,家里的教书先生时常摇着头对我爹说,你这儿子夺天人之慧,在你家留不久,所以才这样生病,长了一副养不活的病身子,我爹叫沈金山,名字很俗气,人如其名,家里穷的只剩钱了,还有一个温柔似水的漂亮老婆,我娘名唤董小芸,很贤惠,也比我爹多读几年书,她爱读书,怀我的时候也读,所以,我认字读书的记忆和外貌大约都是随了我娘,她跟我爹说不求我以后功成名就、叱咤风云,咱家富裕,只求小知了以后闲闲散散,快快乐乐,做个闲云野鹤的富家翁便好,娶上一房媳妇,生上一大堆孩子,他们两口子老了还可以看孙儿打架,孙女抢花,断断小儿官司,真是给神仙也不当了,我叫沈方知,这名字也是我娘起的,她说她听家里伶人班子唱戏,唱到‘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很有禅意,半晌回不过神来,便给儿子取了这样名字,其实依着我爹的意思,沈平安,沈富贵这样的名字,他也是取得来的,幸好他怕我娘……那时候我小,本来便没长几颗牙,成日端着药碗当饭吃,病的都掉光了,嚼不动东西,嘴里含个什么,吃起来跟没牙老叟并无二致,我娘便强安慰我,说爹娘这下把小知了看到老了,世上有几个爹娘能看到儿孙老呢,我们小知了老了也可爱得紧,我并不以为安慰,我那时候觉得死也没什么,刚生出来的时候,还知道病了疼了在娘怀里哇哇大哭,后来病习惯了,只觉得死是一瞬间的事,而活着的病痛才是长久的折磨,家里最多的便是大夫,我爹娘明明是主家,花钱请了人家,到了人家每位大夫面前,反倒低声下气,奴才一般,他们是怕人家不肯好好给他们儿子治病,所以钱财之外,极尽所能的尊敬讨好,怜子之心,可见一斑,我听着他们每个人断言我能活几岁,有的说不过六岁,有的又说最多八岁,有的更冷人的心,说风烛雨灯,随时给小少爷预备着罢,我当时想,如果上天还有一点良心,最好是叫我立刻就死了,省得活着惹父母伤心,我也受罪,我爹脑袋上的白发是生了我才多了起来,他成家早,当时不过二十多岁的人,我娘那样知书达理的一个人,见我沉疴难愈,久病受罪,牙没有,头发也掉光了,每日以泪洗面,竟也信了神神鬼鬼,道术方士的话,道士说儿子受罪,母亲有孽,因为我娘前生是个大恶人,没有累下今世的福报,所以才这样应在儿孙身上,我娘急地说‘自从生下我,有庙捐钱、逢观修身,无庙无观常拜天,自家也从不是那为富不仁、吝惜钱财的富人家,难道还不够消孽么?’那道士说沈家后人仗义疏财、以富济贫的名声江湖谁人不知,只是心诚则灵,您家里最不缺的便是钱财,以这些东西向神仙灵感求少爷康健,易得之物,哪里诚心,他让我娘在大雪天里焚香沐浴,只着里衣三跪九叩地爬上山顶,将我的生辰八字挂在山顶最高的一棵桃树上,诚心祈求心中所愿,方才显诚意,而这么有**份,折磨人的法子,我娘竟也同意了,那天下着像这样的大雪,我娘一个人穿着素白单衣,一路从家中跪过街巷跪到家附近的山上,把我的生辰八字挂在桃树上,我爹跟她一路,攥着拳头哭了一路,回来后,便抱起我,想要瞒着我娘扔远了,扔在外头雪地里冻死,跟我说‘小知了,别怪爹,你总怨爹娘不让你下床,不让你出去玩,我现在带你出来转转,你记着爹的脸,记着娘的脸,下辈子,还来我们家,一定记得,爹喜欢你,娘也喜欢你,等着你’,做父亲的抱了孩子一路,还是没有舍得,又把我抱了回来,还在街上给我买了拨浪鼓、小糖人,哄我开心,我那时候是真的开心,因为从来没有出去过,看过街上的热闹,或许是我娘回去一场风寒差点儿要了半条命,家里来了一位珈蓝国僧人,真跟神仙一般,忽然倒在家门口了,我们家仆人把人抬进来,给了口饭吃,他听说这家有病的要死的少爷,便说自己有秘法可治,珈蓝心经、九魂珠,那只是药,这世上,除了我这个病人,没人更需要它了,他们却为了我的药,杀了我全家,我有许多叔伯兄弟,他们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沈氏一族亲人情深,我小时候没下过地,都是在爹娘,在他们怀里长大的,叔叔伯伯们一到冬天浑身都是皮袍,戴着水獭皮做的帽子,各处铺子里奔走,替我爹经营生意,大家过年相聚,一起围着炉子吃酒说话,婶娘们抱着各自的孩子点心零嘴,家里有伶人唱大戏,有仆人在外面放爆竹烟花,那样温馨和乐的场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只是古人用来哄人的话,他们都死了,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如果不是我还活着,他们的仇没有一个人去报,所有害得这世上多了一个孤儿的人都活得好好的。”
“……其实,我早该死了,如果当年,我爹狠心一些,或者我早早病死了,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是我、是我的病招来的这些灾难。”
“早年间,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想出家,听人说佛家六根清净,又说什么能度一切苦厄,不知是不是真的?这世上,这江湖上,真能得清净么?我是否能得到真正的,内心的安宁清净,远离红尘,便能度我一切苦厄么?”
“没有,这十几年来,我没能做到,我无时无刻都想报仇,我想让所有人都去死,我想让这世上所有人都死光。”
“我杀了几个人,当年害我们家的,如今一步步快死绝了,可我还是不快乐,我并没有什么报仇的快感,因为我爹我娘叔叔伯伯,我们家所有人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方知我是我……我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只想杀人,不停地杀下去,我希望我的痛苦,所有人都看得到,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只要有人死,我便高兴,或许我也早疯了。”
“没有人能渡我,没有人能渡我的苦厄,你也不行。”说着说着,糖葫芦在絮絮叨叨中早吃完了,又酸又甜,沈方知又去摇林悯的椅子,林悯给他念经似的话语娓娓道来,念得快睡着了,他笑:“但是,跟你在一块儿,我会短暂的觉得快乐一点儿。”
“这种短暂的快乐,在我生命中,是很少见的。”
“其实那时候,裘佬儿是因为我才救得你,你这条命,本来便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没有了九魂珠,珈蓝心经急于求成,练得走火入魔是常事,有时一病不起,有时发痴发狂,最痛苦的时候,想着练得就此死去也好,从此就不想了,不想仇,不想怨,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也好。”
“裘佬儿到处帮我找药,你是他练得最成功的药人,其他人在你之前都死了,没有九魂珠,你可以代替九魂珠,只要我肯与你□□,便可以压制我体内的病痛和心经,起先是我不愿意,后来,是你不愿意,你拿刀捅我,你那时候的样子,我记得,你恨我,我知道。”
“你不会再爱我了,我也知道。”
“你疯了傻了也好,这段日子,咱们倒相处得很好。”
“你清醒的时候,我敌不过,你怕我,你恨我,我都敌不过,我也怕,我也恨,我怕你恨我,我恨你怕我,两个心中都有恨的人,怎么去爱呢,你也不会再疼我了。”
“随便罢,人的一生太短了,你在我身边就好。”
林悯睡着了。
沈方知简直要喜极而泣,他说:“等我死了罢,等我死了,便放你离开。”
雪下得没有声音,万物静寂,林悯终于睡着了,他心里高兴,四周却显得更静了,静得他有些颓唐。
像一个人独自在很深的黑夜旷野里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自己的归宿,已走了很久。
“好孤独啊,真的好孤独,你在我身边,也觉得好孤独。”沈方知笑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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