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黄昏,小雨,微凉,姜六披着件白衣素袍,静静地坐在窗边。
院里的海棠树生出了几朵花苞,细雨之下,还能看见新长出的嫩芽。
姜六盯着花,骤然想到昨夜。
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鼻翼、人中和唇上,海棠花的气息在呼吸间愈发浓郁,那人用手指抹了抹她的唇,哑着声音说了句浑话。
满室灯烛下,她主动吻了上去,耳鬓厮磨间,姜六似乎能感受到唇上的胭脂沾染上了对方的唇,将其变成了浓烈的红色。
世人皆说霍家二爷霍存能止小儿啼哭,夜里如阎王索命,怕是没人想到,这次来索命的反倒成了他明媒正娶的新妇。
毒药会在肌肤相亲时,顺着渗透至体内,沿着筋脉流转,深入肺腑,药石难医。
姜六有时候会想,自己应不应如此杀掉被她换作“夫君”的男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霍存对她来说好像也还不错。
御赐的珠宝他会眼都不眨地丢给她,知她喜欢海棠和牡丹,便在院里种了成片的海棠和牡丹树,偶尔从外面回来时也会拎着一食盒,里面放着她爱吃的梅花酥。
但这人好似天生便有着两幅面孔,一边对她好,一边又想杀她。
她有好几次从夜里醒来,都看见这人在盯着自己看,沉沉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每当这时,她都会无意识地瑟缩着往后退,而霍存,便会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力度逐渐加深,而后又缓缓放开,似是对她无声的警告。
也因此,姜六那升腾起来的几不可察的不忍心又会瞬间消退,她不该动摇的,霍存不是爱她,只是因为扮演着姜晚篱的她足够顺从,足够听话,所以他才给予她奖励,看上去像是爱的奖励。
而一旦姜六站在了跟他利益相反的位置上,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掉她。
想杀她的霍存,其实才是真正的他。
她一直都知道霍存手里沾染着无数条性命,大多都是枉死。
对霍家不利的人,妨碍霍家的人,动摇世家根基的人,甚至有的仅仅只是朝他投向了忤逆的眼神,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人杀死。
姜六想不清自己到底撞见过多少次霍存满身血腥地回来,即便净了身,还是散不掉那股骇人的味道。
霍家二爷霍存,掌刑狱,是世家里的刽子手,在还是柳苏苏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过他的名号。
只是那时,姜六不觉得有什么。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上位者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特权永远存在,这是规则,千百年来的规则,永远会有人因为一句话而毫无意义地死去,他们没有价值,又或者说,死去的那些人,价值太低太低了,所以就连死都毫无意义。
她曾经会想嫁给他,不是因为她很爱他,而是因为她想摆脱贱籍,成为掌权的人,成为能制定规则的人。
但如今,姜六早已就不是柳苏苏,她是刘知蕴的死士,她要做她的剑,还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一个公道。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杀了霍存。
院里的海棠花大抵还要半月便能完全开放,她在等待海棠花盛开的时节。
“这海棠花的味道未免也太浓了。”一名小厮抱怨到,这还没到琴瑟居都能闻到那股浓重的花香,跟腌入味了一样。
另外一名小厮在一旁杵了杵他,下意识压低声音:“别乱说话,二爷是什么性子你不知道?”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要小心点。
抱怨出声的那名小厮瞬间闭上了嘴,但下一秒他就将自己的同伴拉倒了角落里,非常谨慎地说:“我听说二爷最近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
“别瞎说。”另一名小厮下意识斥责他,“你从哪听到的这乱七八糟的消息?”
“我可真没瞎说,你不是知道我二舅在宫里当差吗,他那位干爹就是陛下身边的人,是他透漏出的消息。”抱怨出声的小厮替自己辩驳。
“拉倒吧,你那二舅惯常没个准话,还干爹,我还干爷爷呢。”另一名小厮不信。
抱怨出声的那名小厮刚想再说几句,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还有那熟悉的嘀嗒声,瞬间闭上了嘴,垂下头,鹌鹑一样地立在了墙下,直到霍存从他们面前走过,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下一秒,冰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杀了。”
刀光一闪,墙角就只剩下两具尸体,全都惊恐地张着嘴,死不瞑目。
姜六坐在窗边,身上穿着出嫁时的那套喜服,头上只插了一把金钗,牡丹花的图案栩栩如生。
她是先闻到血腥味,后看见霍存的。
他一身黑色的马褂,手里握着把剑,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如催命的恶鬼,径直向她走来。
脖子被掐住的时候,姜六笑出了声,她知道刘知蕴成了,如同古树一般深深扎根在皇权之下的世家,被她拔出了根。
霍存看着被他掐着脖子,脸都有些紫了,仍旧在那笑着的女人,一把将她扔在了地上。
他这辈子最讨厌一种人,那就是在临死的时候还嘲讽地看着他笑的人,对于这种人,他通常都抽皮扒筋,让那人不得好死,只是霍存没想到,这个人会变成他亲手娶进门的,属于自己的那个女人。
他感受到了背叛,那是比厌恶更强烈的感情,瞬间让他血气上涌,连心脏都刺痛了起来。
“为什么?”他捂着胸口,低头看着地上的姜六。
在霍存看来,他已经对她够好了,明知道她是刘知蕴的人,却让她成为了他的妻子,有很多个瞬间,他都可以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去,但他都没有。
他让她活着,给她锦衣玉食,让她风光无限,这样被他养着的女人不该跟条狗一样摇着尾巴乖乖等他回来吗?
她竟敢背叛他,她竟敢跟刘知蕴一起算计他。
姜六半摊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眼霍存,他大抵是不知道自己中毒了,正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脸上已经浮出了紫黑色的脉络,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他也只不过是世家之下养出来的怪物。
他杀死自己的亲哥哥,是因为他哥也要杀他,如若不那么做,这人早已死在了曾经那窄小的院子里。
他去刑部,一部分是为了他自己,另外一部分是为他的家族清除异己。
姜六突然在想,这样一个不可一世、杀人如麻的霍存,是不是曾经也像她一样,被困在了小屋子里,让笑就笑,让哭就哭,麻木地遵循每一个指令。
所以,她突然心生怜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着他的问题。
夫为妻纲,她为什么会背叛他?
“因为这世上,有更为重要的东西。”
那不是一个人,甚至摸不着看不见,不能给她带来金银,也不能让她活得更好。
但那东西会让她舒心,让她觉得,人活在世上还是有点盼头的。
这样的东西是她在公主府学到的,是刘知蕴带给她的东西。
是她学会读书写字后所习得的东西。
是为人之道,是非曲直,善恶之分。
人为什么而活?
6岁之前,姜六为自己的爹娘而活,因为他们给了自己一身血肉,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一大捆柴火,一小堆木炭,外加五两银子,她的血肉就已经被还给了爹娘。
遇到刘知蕴之前,姜六为权势和财富而活,她依附于贵家公子的赏银,遵循着花满楼的规矩,向上攀附,向下欺压。
而在那之后,她或许才算真正为自己而活。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开始自己来分辨对与错。
就是这些东西,让她在血肉之上,生长出了灵魂,让她拥有了一颗炽热的、一往无前的心脏。
“因为这世上,有我想保护的人。”
一个让她明白,这世间的女子要的从来都不是冠以夫姓的施舍,不是对男子的依附的人。
刘知蕴让姜六成为了姜六,一个干净的姜六。
“那人是刘知蕴?”
霍存这人,都已经七窍流血了,都快要死了,还在问她这个问题。
但姜六可怜他,所以尽量昂起头,灿烂地笑着,回答他:“是刘知蕴,买下我卖身契的刘知蕴。”
大抵自那时起,她便也同时为刘知蕴而活了。
姜六说完这句话就倒在了地上,她感受到了来自五脏六腑的疼痛,用尽全力将头上的金钗握在手里后,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又一声很重的声响。
是霍存也毒发倒在了地上,姜六看着他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没有成功,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努力着将头颅偏向姜六的方向。
“姜六。”姜六呢喃着说,她突然有点想把自己真正的名字告诉他,即便那可能连名字都称不上。
她叫姜六,只是姜六。
可这世上,唤她姜六的人,太少太少。
她不知道霍存有没有听懂,也不知道他脸上是何种表情,鲜血不断地在涌出,遮盖住了她的口鼻,所以她不太能看清。
原来死亡是这样啊。
可她怎么好像还是闻到了海棠花的香气,看见了窗户那里透进来的天光。
这是海棠花盛开的时节啊,今日是个好天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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