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院中的琼花开得正好,一簇簇柔软洁白的花晕染着日光,其芳香不似兰草馥郁,却是浅淡清雅得紧,弥漫在院中似有若无。
自从搬进来以后,温瑜就未曾出过门,如此过了三五日,平日里就弹琴、写诗、作画、下棋、投壶……
能做的事多了,再不济便逗逗那两个喊自己为义母的义子。
周彧十七岁时坐上如今的位置,虽说是被现在的大周皇帝扶上去的,也是他自己争气,不过是过了五年,便已经成长到能同林百岩抗衡的地步,如此速度,令林百岩忌惮也是应当的。
只不过是二十有二的年纪,比自己还小上那么一岁,便有了几个比他大的儿子,害得自己也凭空多出几个好大儿,当真是有意思。
怎么也喊自己一声“义母”,却只听周彧的话,当真是不孝。
周府上下都忌惮自己,此等光景自然是越安分越好,出门都不必出,西厂就更不必回了。
今日的天儿这样好,温瑜搬了笔墨纸砚到了院中的石桌上开始作画,琼花在长安城中难得,这样稀罕的事物总该好好地记下来,等到明年的今日,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命瞧得见了。
温瑜堪堪静下心来落下两笔,周礼便又来禀报了,温瑜瞧见人便头疼得紧:“平阳郡主又来了?”
“是,义母。”周礼躬身一礼后答道。
“我有姓名。”温瑜反复强调这件事,但他们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其实温瑜也明白,他们的主子都默认了这个称呼,他们又怎么敢改口,温瑜眉眼中带上了几分不耐,“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认得什么平阳郡主。”
你认不认得没关系,平阳郡主摆明了要见你,周礼上下打量了温瑜一眼,可当真是个祸水:“郡主说,你若不见她,她便去找义父要人。”
温瑜提笔的手一僵,到底是将毛笔搁在了笔搁上,找周彧要人,亏她想得出来,此事关乎宋玦,凭着她的脾性,惹恼周彧想来也是轻易得很,到那时周彧可不管你是什么郡主。
平阳前几日便来周府寻人,不过都被打发走了,要说此事倒也是自己的过失,十余日前,自己冒雨去往群玉苑的时候并未作伪装,想来一路上不少人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再然后,却也不难联想。
宋玦早就“死”了,这么多年来平阳却在寻找着宋玦的踪迹,物是人非,只是寻到了又能如何呢?到底是自己不敢见她。
周礼又道:“义母,郡主说她在老地方等你。”
当真是……
温瑜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平阳这几日的事,周彧肯定是知晓的,那他是想让自己见呢?还是不见?
关于温瑜,周彧了解多少?关于宋玦,周彧了解多少?关于宋玦与平阳的事,周彧又了解多少?
周彧将选择交给了自己,一时间温瑜想过了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一面。
温瑜不免自嘲,倒不如没得选。
话虽如此,温瑜却还是回到房中换了身再寻常不过的太监服,又戴了帷帽这才出门去,周礼想跟着,温瑜便让他跟着了,明里的监视总比暗中的要来得好。
穿过街市,一路上旁人只是以为是宫中的哪位公公又出来办差了,好笑的是这公公竟然戴了通常女子才戴的帷帽,难道还怕容貌被旁人瞧了去么?
温瑜一路行至襄王府东南角的一处矮墙边,翻过这面墙,便是平阳说的老地方了。
女子出行本就不易,平阳更是一国郡主之尊,应当束之高阁待字闺中才是常理,本来襄王妃也是这般教导她的,是当年宋玦怕她无聊,而她又缠人得紧,宋玦方才时常带一些书籍玩意儿翻墙去见她,于当年的宋玦而言,此处的院墙是最矮的,所以才选了这里。
此处的矮墙也是因为一年大雨塌了一块,不知为何,十余年过去了,竟也未曾修缮。
宋玦与平阳,自幼便订了亲,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情,宋玦自小便清楚那襄王府上的漂亮郡主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又怎么能不喜欢?
只是后来遭逢变故,这桩婚事便不了了之,更成了一桩秘辛,你现在去问长宁侯世子同平阳郡主的婚约,你看还有几人知晓?
温瑜站在墙下,到底是物是人非,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来,却笑得很苦,他将帷帽摘下丢给了周礼吩咐道:“至多一个时辰,你站着这等我出来。”
言罢,温瑜便一只手按在墙头微微一跳纵身跃了过去,竟是这样的轻而易举,当年竟还要踩在小厮的肩头才能过去。
温瑜才过去,便瞧见了平阳郡主,胸口好似塞了一团棉絮,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整个人僵了半晌,才跪下去俯身叩首高声喊道:“郡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只瞧见温瑜的一瞬,平阳便红了眼眶,经久未见,第一句话她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见温瑜的模样打扮心口刺得很,密密麻麻地泛着疼。
平阳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落下泪来,却在温瑜跪下高喊千岁的那一刹那,终于是忍不住蹲下哭出声来:“宋玦,你好的很,你没死这么多年不来见我。
我好不容易逼你过来,你却这般存了心地教我难过。
你这样,我是不是也应该给你磕一个响头?”
温瑜抬头看向平阳,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喊自己哥哥的小姑娘长大了,她明明不是个爱哭的人。
温瑜张了张口,干涩地吐出几个字:“雨姝,别哭了,我错了。”
大周国姓百里,平阳郡主名为雨姝,百里雨姝,因为襄王爷初见襄王妃时,瞧见的便是雨中的一抹姝色。
只是世人皆称其封号,唤她雨姝的是少之又少。
平阳依旧埋着头低声啜泣着,不知过了多久才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抬眼看向温瑜,喊了声:“玦哥哥。”
恍如隔世,平阳与宋玦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多年来一直不敢见她,如今见了才发觉,自己对平阳已经没有那般情愫了。
温瑜也曾是个正常男子,做过旖旎的梦第二日醒来弄湿了亵裤好不羞恼,娘却笑着说他长大了,可以娶亲了。
温瑜红着脸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幼同他定亲的平阳,十四岁那年,他还亲手猎了一只大雁送给了平阳,信誓旦旦地保证:待你及笄,我一定亲手猎一双大雁放进聘礼里娶你过门。
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切都那样的好。
而如今,他们一个成了太监,而另一个也早已成婚,没了那般情愫,权当作久别重逢。
人生能得一挚友已是难得,更何况是从出生就定下的情分,即便无关风月,又岂是简简单单便可以放下的。
“雨姝长大了。”温瑜瞧着平阳的模样干脆起身去扶她起来,来之前便决定好了的,可到底是狠不下心,说如今你是主我是奴,你我形同陌路这样的话来。
“早就长大了,都是孩子的娘了。”平阳伸出手来比了个高度,“他如今这般高了,再过两年都可以上学堂了。”
“好,好,好。”温瑜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面上的神情不甚分明,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又问,“他待你好吗?”
“待我极好。”平阳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连声音也带着几分甜蜜,“他没你高,也不如你英俊,文治武功都比不过你,不过能比得过你的少了。
就是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酸书生,但他大抵是世上第二个支持我从军的男子,而且他不嫌我凶悍,温柔细心大方,知晓我所有的喜好,甚至还去学骑射,你不知道他学骑射的那段时日,走路都是那样的。
说起来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撕了他的书……”
平阳真的长大了,聊起心上人来便有说不完的话,见她过得好也便放心了,温瑜静静地听她说完才缓缓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的。”
“那年我成婚,送来的贺礼里面有一件是礼单上没有的,是一枚玉佩,玦哥哥常戴的那枚。”平阳面含嗔怪,“你以为我记性不好,其实我什么都记得,只是玦哥哥竟躲了我这么多年,长宁侯府出了事,你以为我会同你划清界限么?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找我?”
说着平阳的声音又逐渐变得哽咽。
温瑜扶额,他是拿这个小妮子没辙了:“雨姝,先进屋说。”
于是乎他们便从院中挪步到了屋内,这间院子是没人住的,屋子却常年打扫得干净,以前是供他们私会之用,后来或许就是用来怀念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平阳好奇地问了一句,“当年我求父王去陛下那求情,父王也无能为力。”
温瑜同平阳坐了下来,温瑜久未言语,末了淡淡地说了句:“被贵人救了下来,隐姓埋名。”
“那你为何又穿着太监的衣服?还有你为何住在周彧的府上,听人说周彧最近新收了个美人正得宠是你么?
你可知周彧是个奸宦,你去他那做什么?”平阳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有些逼问的意思,他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事都不愿意同旁人说,只一个人担着,也不怕有朝一日会压垮自己。
平阳本不欲逼迫他来见自己的,可他住在周彧的府上……
“你不会想知道的,雨姝。”温瑜不敢看她的目光,胸中的酸涩无以复加,她为什么要问这些?为什么要问?
“我想知道,玦哥哥,我想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帮你。”平阳说得那样笃定。
温瑜闭了闭眼,眼中泛着酸意,真好啊,百里雨姝还是那个百里雨姝,但宋玦已经不是那个宋玦了。
“我跟了周彧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打算。”温瑜干涩地说了句,一字一顿,说得那样艰难。
平阳深深地看着温瑜,半天才道:“但你是宋玦啊,你怎么能……”
你是宁折不弯的宋玦啊,你怎么能委身一个太监呢?
但你是宋玦啊,仿佛宋玦这两个字就是无所不能的,那样的动听,温瑜让自己的面目尽量平和:“已经不是了。”
已经不是宋玦了,温瑜在心中补充了一句:“人都是会变的,我只是想报仇。”
平阳的喘息声急促了几分,许是被气的,声音却异常的平静,她就那样看着温瑜,试图从里面窥探出来一点什么:“是你说,天下未定,我们要为万世开太平。”
温瑜艰难地吐出一字:“是。”
“是你说,即便再难,我们也不能出卖自己,否则就无法回头了。”
“是。”
“是你说,我大周奸宦当道,我们不能屈服于他们的淫威之下,更不能与之同流合污。”
“是。”
“是你说,大丈夫吞吐天地之志,不应当为了眼前的利益出卖自己的。”
“是。”
……
“你想报仇会有更好的方法,可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对得起少年时候的你自己么?”平阳的声音哽咽,说着说着竟又要哭了,她这二十余年的泪水好似都要在今日流个干净,是久别重逢知晓对方还活着的庆幸,是为对方遭遇的心疼,是为对方自甘堕落的悲哀。
平阳不愿相信,挣扎着质询了一句:“玦哥哥,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温瑜觉得好笑,早已回不了头了,即便对不起又如何?年少时的宋玦不过是个天真的蠢货。
站起身,腿脚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可他该离开了:“郡主,以后别来寻我了,我已经忘了宋玦是什么样的了。
只知道不想过苦日子,跟着周彧可以衣食无忧。”
温瑜迈了两步面向平阳躬身一拜:“郡主殿下,奴这就先告退了。”
温瑜挺直了背脊转身欲走,一声清脆又突兀的声响却在下一瞬响起。
竟是被扇了一巴掌,那一巴掌力道可真大啊,不愧是立志成为女将军的平阳,温瑜被打的有些耳鸣,一边的脸颊迅速红肿发烫,他偏生还看了平阳一眼,又后退了两步躬身一拜,扯出一抹谄媚的笑来说了句:“谢郡主赏赐。”
温瑜终于又将平阳惹哭了,以往对方皱一下眉宋玦就要担心上许久的平阳郡主。
平阳崩溃着吼了句:“滚。”
温瑜便从屋内退了出来,还贴心地为她关上了门。
屋外的微风和煦,吹去了几分阴霾,温瑜的目光望向天际怔怔地出神,而后闭眼轻叹了一声终于是迈开步子走到那处矮墙翻了出去。
周礼看着温瑜的目光惊异,温瑜并未多作解释,而是从他手中接过帷帽又复戴上,戴上了帷帽至少就不用披上一张虚伪到令自己都作呕的面具了。
或许一开始,便不该来见她的,往事已矣,徒增烦忧而已,竟是又选错了。
行至街市上,温瑜周身的气息终于不再那般压抑,语调也轻松愉快了起来,开始逗他的便宜儿子:“对了,我夫君喜欢吃糖葫芦么?回去的路上要不要买上一把?”
周礼:……
周礼的目光看向不远处那一串串扎在草把上的糖葫芦抽了抽嘴角,最后干巴巴地说了句:“属下不知。”
“哎。”温瑜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道,“不孝子,要你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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