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气象台显示,今夜将持续暴雨,请路上行人带好雨伞,车辆慢行,注意安全……”
凌晨两点,市区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辆盛满货物的大货车在夜雨中驶过积水的沥青路面。如一头倔强的老黄牛,无视红绿灯,横冲直撞着。
大雨磅礴,雨水如银丝般砸落在车窗上,一根接连着一根,如流淌的五线谱,谱成一曲紧张激烈的交响乐。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在车玻璃上形成了一层水做的壳,被雨刷迅速扫去后,便又罩上了,周而复始。
在深夜里疾驰着,车轮转得像风火轮,所过之处,和它的雨刷一样,扫开空无人烟的道路上的积水,留下两道雪白的水线。
一边手把烧干净的烟头丢进车前的空可乐瓶里,顺便翻开了收音机按钮。
“嘶……”
手撑着方向盘。
“——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司机感叹道。
司机师傅开了大半辈子的车,凭雨水落在玻璃上的形貌,便能判断雨势。
迎着雨点落下的方向,雨水倾斜着直击车面,能感觉到雨落在车窗上的频率越来越快,像蜂鸟飞动的频率。
“——根据气象台显示,今夜将持续暴雨,请路上行人带好雨伞,车辆慢行,注意安全……”
这一批货物需要尽快送达,司机和他的副驾轮流开车,日夜兼程,如今已经是精神和身体都极其疲惫的第三天了。
副驾和往常一样,稳坐着,猛的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口遮蔽了大半个玻璃窗的廉价香精味的白气。
一个激烈的拐弯后,车开在一条宽阔的直道上,导航显示他们进入了市中心。市中心的地段宽广,再不用担心撞到周围的景物。
司机见状便松了一口气,双手平放在方向盘上。
白烟飘飘然,他斜睨了副驾一眼。
放松后,烟瘾便又犯了,他常年夹烟的两个手指在方向盘上摩挲着,没忍住喊了一声。
“……老李。”
“干嘛?”副驾不耐烦道。
司机自觉喉间干的紧,他用眼神暗示副驾给他点根烟,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便侧过身去,对副驾说——
“给我来根……”
雨线铺面而来,他们的车辆如一条被落入命运河流的鱼线垂钓的鲤鱼,避无可避,无力挣扎。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望无际的雨夜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
随着道路变宽,那道身影变得越来越高大,逐渐出现了人形。
司机话说到一半,在一刹那间,握方向盘的手松懈了——
就在此时,副驾的手猛的朝司机抓了过去!
他力气巨大,将方向盘往左一掰。
“——卧槽!停车!快打方向盘!”
寂静的车厢里,雨水如惊雷,副驾的吼声便如石破天惊,将神游天外的司机叫醒过来,他定睛一看!
只见车面前,朦胧的白雾,倾盆大雨浇打着一个人影,幽灵一般伫立着。
眼看就要与货车撞上了!
什么时候出现的!
司机吓得当场清醒,三魂六魄都回到自己躯壳里,脚乱蹬了几下,猛踩刹车。
雨天,路滑。即使回神后迅速踩了急刹,但距离还是离得太近。
一个白色的翻飞的影子就这样与他们擦身而过,被风卷着,鼓动如旌旗。
于是,货车就这样在路面上划出一个半圆弧,堪堪与白色衣袍擦身而过,副驾不用开车,视线更广一点,他亲眼看着车窗外那白袍被压扁。
接着轮胎与湿漉漉路面摩擦,发出“叽叽”声,随之在地面上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车上两人心惊肉跳,在身体腾空的三秒后,车辆才在路面上停稳。
“见鬼!”
急拐弯后,车辆就与那行人错开了。
“……撞、撞上了吗?”司机颤抖的说。
“好像好像……擦到车的侧门了。”
擦到车侧门!那可是人,血肉之躯,蹭到钢铁上,蹭到高速行驶的货车上,那还能活着吗?
两人急忙透过侧窗去看,差点害他们出交通事故的那人,却还站在原地,马路中央,似乎连一寸、半寸都没有移动。
“……没事儿?”司机长抒了一口气,转过来又问副驾道:“你确定他真的撞上啦?”
“……你这么一问,我也不确定了,”副驾回忆着脑海里的画面,事情发生太快,他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抱怨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他挡在马路牙子上干什么?”
乌云遮蔽了雨天的夜空,即使开着路灯,大半的道路还是很幽暗,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于是副驾打开手电筒,翻身下车道:“你待在车上,我下车去探一探。”
刚一下车,他便在潮湿的雨气中闻到一股馥郁的香味,只往人鼻子里涌。
他脑子里隐约闪过“有花开”这个念头,随后他下脚落在水坑里,匍一会儿,裤腿便全淌湿了,他忙去挽裤腿,直起身来便漏记了这件事。
踩着没过脚腕的污水继续走,手电筒在地面上扫来扫去,扫到一双运动鞋时,停住了,那个挡车的人就在前面。
离他越近,副驾鼻腔里越充斥着那股浓厚芳香。
原来那股花香就是从他身上传出的,不是花香,是体香。
挡路者身姿挺拔,很年轻,眉眼却几乎被头发挡全了,只能看见一个被溅上污水的下巴。
一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是湿漉漉的黑发,和像尸体一样青白的皮肤。
他穿着被雨水浸透的红白拼色运动衫,胸前有一个旧校徽刺绣。
手电筒光一照,像一只无处漂泊的阴湿男鬼。
副驾转过头去,在夜色里,与车窗里的司机遥遥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常开夜车的,多少都听过一耳朵与“撞鬼”有关的阴间故事。
这人大半夜不睡觉挡在车前,又面容阴柔,倒真像个拦路鬼。
“年轻人,你是哪来的,为啥要挡我们车?”
见对方没回应,他心下生疑,便两三步走上前去,推了推他:“问你话呢,听不见吗?”
那少年个子那样高,身体却像一片羽毛一样轻。
“啪——”
却没想到这么轻轻一推,那男生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水潭里。
在同伴的惊呼声中,副驾看向自己的手心。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
少年独自坐在水潭里,毫无反应。道路旁的雨水,绕过男生冰冷的身体,带走陈年污泥,也带走聊胜于无的体温,顺缝隙淌进井盖。
正常人在被推诿后,都该有所反应,比如发怒大骂或者耍无赖,但这个人很不一样。
就像是两台通讯器,一台通讯器努力的发出讯号,另一台通讯器直接被剪断了线,因此无论怎么呼唤,失联信号都会迷失在浩瀚的宇宙间。
于是只好灵魂出窍般独自守在灰白的街道上,成为这场大雨里的一座孤岛。
副驾就这么看着他,接着,后背突然发了一层冷汗。
“……啥意思啊老王,我推他他都没反应,这人是不是…不太正常?”
他求救般的打着冷颤说。
“我们不是……撞鬼了吧……”
司机被他颤抖的尾音吓得一颤,忙道:“我们都跑这么多年车了,从来没遇见过那种东西,你别自己吓自己。”
“不是,你来看啊,这人好奇怪,我刚刚推他,正常人都该有个反应吧,还有……大半夜哪有学生蹲在马路牙子上的……”
副驾话还没说完,就被司机打断了,他边说边慌忙拉上车窗:“别别别!什么鬼不鬼的,都是封建迷信!多半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人没事就让他呆在雨里好了,谁让他自己拦在车前的。你快上车,我们要赶路了。”
比起这人奇怪的表现,司机更担心这人倒在雨中,是等着讹他们的钱。
“可是……”
副驾犹豫的看着地上狼藉的少年,胸腔里那难得的良心打着颤。
“……我们真就这么走了?”
“废话!一个小孩,还真给你吓着啦,我们又没真的撞上他,难不成,你还真想赔他钱?车不跑了,钱不赚了,孩子不养啦?!”
其实司机也很胆小,他只想尽快逃离现场。
副驾心里的顾虑就和司机不同了,他更怕摊上事儿。
“——你怎么说话啊,监控还在头顶,都能看见我是推的他,你想的倒好,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你我“肇事逃逸”,被公安局打电话叫回来?!”
说到这里,副驾指着高悬的公路监视器,那一点猩红,在夜色中极其耀眼。
……
雨丝从浩瀚的宇宙天地间倾泻而下。
在两人吵的如火如荼的时候,没人看见,无人在意的男生隐约抬头张望了一下。
小巧精致的笔尖如一座高塔,从荒草丛生的发丝里隆起,呼吸着高处的氧气、大雨中的湿冷与苍凉。他看着天上。
远处。
被雾霭遮蔽的苍穹,深沉压抑。
近处。
一点猩红。
在夜雨中燃烧着,如一只恶魔的眼睛。
浓重的黑色里,一柄忽如其来的扇面挡住了公路监视器。
于是目之所及处,那一点红色消失了。
一只陌生的手轻轻抬了抬,在磅礴大雨中,他手中的雨伞如漆黑扇面般旋转开。
一把黑色雨伞顶替了少年的苍穹。
男生被罩在伞里,打在皮肤上的痛感消失了,只剩下水珠砸在伞面上的沉闷声响。
以及,一个意料之外的对视。
被浇透的头发丝劈了叉,水珠淌着,正好露出男生的眉眼。
这少年的眼珠是一种很纯粹的黑,看人的时候像是要把整个倒映在虹膜上的人都吸进去。
撑伞的男人神情复杂,他由上而下注视着那双纯黑眼眸。
他闻着大雨也掩盖不住的,那股熟悉的、馥郁的香味。
看似平静,眸中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片刻后,他喉头滚动道:
“应霖,”
——他的声线如在微苦的酒液里浸泡过。
“……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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