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历史课,纪晏清提前五分钟走进教室。
他刚在座位坐下,就看见沈煜抱着一摞资料从后门进来,校服袖口依旧随意地卷着,却难得地没与许闻阳打闹,径直走到座位上,拿出笔记本认真地写着什么。
纪晏清的目光在他笔下的字迹上扫过,不像自己的字那般规整,却带着股肆意的灵气,笔尖顿了顿,终究是收回视线,翻开了自己的历史课本。
上课铃刚响过最后一声尾音,周涛抱着厚重的牛皮纸教案夹走进教室,金属边框的眼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将教案往讲台上一放,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诙谐:“今天咱们继续晚清那点事儿,上次讲到列强环伺,有人知道《辛丑条约》里使馆界的具体范围吗?”
教室里瞬间陷入寂静,前排几个平时活跃的男生挠了挠头,后排的同学则低头对着课本小声嘀咕。
纪晏清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指尖正捏着一支银灰色钢笔,闻言只是淡淡抬眼,目光掠过课本上印着的条约内容,并未作声。
他对历史向来不算偏爱,相较于这些已成定局的过往,数理化公式里的逻辑推演更让他觉得安心。
那些数字与符号永远精准,不会像历史那样,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复杂与遗憾。
就在周涛准备揭晓答案时,教室后排忽然传来一道散漫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东交民巷,北起东单牌楼,南至崇文门内大街,东西以顺城街为界,占地约二百余亩。”
全班目光齐刷刷投向声源处。沈煜正趴在桌上,半边脸枕着摊开的历史课本,露出的那只眼睛亮得惊人。
他似乎嫌趴着不舒服,直起身时椅子腿在地面划出轻微的声响,指尖还转着一支黑色水笔:“而且这地界儿不光是划给列强,当时还规定中国人不准居住,驻守的外国兵比清廷的巡捕还多。
最有意思的是,那会儿正阳门外有个剃头匠,每天挑着担子绕着使馆界走,就为了给里头打杂的中国人剃头,后来还被外媒写进报道里,说‘中国人的韧性藏在剃头刀里’,可历史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条约和数字,是活生生的人。”
周涛眼中闪过惊喜,推了推眼镜:“沈煜,你这补充的细节比课本还全。知道《辛丑条约》签订后,天津卫的老百姓编了段什么歌谣吗?”
“‘大清的天,是洋人的天,清官的顶子,是洋人的钱’。”沈煜几乎没怎么思考,语速轻快却字字清晰,“还有更绝的,当时北京城里有个戏班编了出《红灯照》,把义和团和洋人的事儿编进去,最后一幕是红灯照的姑娘们举着灯笼围着教堂转,台下老百姓看得哭成一片。
说白了,那时候的人心里,恨的不光是洋人,还有眼睁睁看着家没了的清廷。”
纪晏清握着钢笔的手指顿了顿,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一个极浅的墨点。
他侧过头,透过窗玻璃的反光看向沈煜。
少年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卫衣,领口随意地卷着,阳光落在他微翘的发梢上,像是镀了层金边。
明明说的是沉重的历史,他脸上却没什么悲戚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清醒,仿佛能透过百年的时光,看清那些藏在文字背后的人心。
周涛忍不住拍了拍手:“说得好!历史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条约和数字,是活生生的人。沈煜,下课后你跟我去趟办公室,这学期的历史复习资料,就拜托你帮忙整理了,特别是那些课本没提到的民间史料,正好给同学们补充补充。”
沈煜笑着应了声“好”,转着的笔却没停,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纪晏清的方向,正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
纪晏清像是被烫到似的,迅速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上面只写了《辛丑条约》的签订时间和主要内容,字迹工整得没有一丝涂改,与沈煜那本画满涂鸦的课本形成鲜明对比。
下课铃响起时,周涛刚走出教室,教室里就热闹起来。
许闻阳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外面进来,路过沈煜座位时还凑过去说了句“沈哥你也太牛了,历史老师都对你另眼相看”。
沈煜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顺手塞了颗柠檬糖过去。
纪晏清没参与周围的喧闹,他从桌肚里拿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封面上没有书名,只有烫金的“纪氏藏书”四个字。
这是上周回家时,他在父亲纪裴荣的书房里找到的,里面收录了不少晚清的孤本史料,刚才沈煜提到的《辛丑条约》民间歌谣,书里就有更详细的记载。
他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还留着父亲年轻时做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与自己的字体有几分相似。
“没想到你也看这个。”
一道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纪晏清抬头,就见沈煜站在他的课桌旁,手里还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少年的目光落在那本孤本上,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纪董收藏的孤本比学校图书馆全,特别是那篇《津门百姓见闻录》,图书馆里只有节选,你这本金陵书局光绪年间的刻本,应该是全本吧?”
纪晏清微微蹙眉,他没料到沈煜竟然认识这本书。父亲的书房向来不许外人进入,沈煜怎么会知道里面的藏书?
他正要开口询问,沈煜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别这么看着我,去年我爸跟纪董在金陵开商业峰会,我跟着去了趟纪家老宅,路过书房时瞥到过一眼。那时候还觉得,纪董这人不光会做生意,收藏的书还挺有眼光。”
说完,他也不等纪晏清回应,转身就走了。
宽松的卫衣下摆扫过桌角,带起一阵极淡的柠檬香,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清爽气息,在纪晏清鼻尖萦绕了片刻。
纪晏清看着他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的封皮,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沈煜,好像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纪晏清正在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窗外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
他抬起头,就见许闻阳被两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手里的作业本散落在地上。
许闻阳的家境不算好,平时在班里总是安安静静的,偶尔讲个笑话活跃气氛,却从不惹事。
“听说你爸是开小饭馆的?”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一脚踩在许闻阳的作业本上,语气里满是轻蔑,“我昨天去你们家饭馆吃饭,那菜难吃也就算了,你妈怎么还跟我收全款?不知道我爸是教育局的吗?”
许闻阳涨红了脸,伸手想去捡地上的作业本,却被另一个男生推了一把,踉跄着差点摔倒。
“我家的菜没问题,你明明没吃完就走了,凭什么不给钱?”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纪晏清放在桌角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从小到大,父亲都教导他“凡事以利益为先,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
可看着许闻阳那副倔强又委屈的样子,他的指尖竟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节奏与心跳渐渐重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从旁边的楼梯口走了出来。
沈煜手里还拿着一个刚买的面包,看到眼前的场景,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快步走过去,将许闻阳拉到自己身后,目光冷冷地看向那两个高年级男生:“欺负低年级的同学,很有意思?”
高个子男生上下打量了沈煜一番,嗤笑一声:“关你屁事?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收拾。”
沈煜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纪晏清站在三楼的窗边,能看到他的肩膀微微绷紧,一股极淡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开。
不是平时的柠檬香,而是带着点野菊的清冽和龙舌兰的烈性,虽然不浓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那两个高年级男生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到似的,脚步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脸上的嚣张渐渐变成了忌惮。
“沈氏集团的二公子,沈煜?”其中一个男生认出了他,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犹豫,“我们就是跟他闹着玩,没别的意思。”
“闹着玩?”沈煜弯腰捡起地上的作业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许闻阳。
“把别人的尊严当玩物,好玩吗?现在,给许闻阳道歉,然后把地上的碎纸捡起来,不然我不介意让你们爸知道,他儿子在学校里是怎么闹着玩的。”
那两个男生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声“对不起”,蹲在地上捡起草丛里的碎纸片。
沈煜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许闻阳的肩膀,低声说了句“没事了”,然后就带着他往教学楼里走。
走廊里的争执声随着沈煜转身的动作渐渐平息,野菊龙舌兰的信息素如同潮水般褪去,只留下那几个高年级学生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
纪晏清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指尖还残留着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麻感。
方才沈煜挡在许闻阳身前时,眼里的凌厉与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连带着那股散漫的信息素,都染上了不容置喙的保护欲。
他低头看向摊开的历史课本,书页上“晚清外交”的标题旁,不知何时被他用铅笔浅浅画了道横线,横线末端还留着一点犹豫的墨痕,像极了刚才目睹那一幕时,心跳漏拍的瞬间。
苏砚辞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刚打印好的数学卷子,见他盯着课本出神,忍不住问:“在想沈煜刚才的事?”
纪晏清笔尖一顿,将课本合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只是路过。
沈煜回到教室时,额角还沾着点汗,校服袖口被风吹得晃了晃。许闻阳红着眼圈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地说“谢谢煜哥”,宋池也连忙递过纸巾,小声安慰。
沈煜揉了揉许闻阳的头发,笑着骂了句“没出息”,语气里却没半分责备,转身时,目光扫过纪晏清的座位。
对方正低头演算数学题,冷白的侧脸在阳光下透着疏离,可沈煜总觉得,刚才走廊里,似乎有一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放学时,纪晏清收拾书包的动作慢了些。他看着沈煜和宋池、许闻阳勾肩搭背地走出教室,野菊龙舌兰的气息在空气中渐渐散开,与自己周身的冷杉岩茶味,竟在不经意间,有了一丝极淡的交融。
司机的消息发来时,他才回过神,将那本记载着晚清史料的书放进书包。
回了一条信息,“徐叔,今天不用来接我。”发完又低头看向自己的物理题,草稿纸上画满了复杂的公式,可刚才沈煜护着许闻阳的样子,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放学路上,纪晏清路过学校门口的书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他在历史书架前站了很久,最终拿起一本《晚清民间史料汇编》,付了钱。
走出书店时,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他看着手里的书,忽然想起沈煜上午说的那句话,“历史从来不是冷冰冰的条约和数字,是活生生的人”。
也许,他真的该好好看看这些“活生生的人”了。
纪晏清抬头望向远处,香樟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他握紧了手里的书,脚步渐渐加快,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不远处那个正笑着和许闻阳说话的身影,在地面上轻轻交叠,又迅速分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