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箱子从沈家离开的那一刻，沈清是如释重负的。
重来一世，他想，终于可以将不属于自己的人生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只要错位的万法重新回到正确的位置，日后应该会好过一点吧！
狭窒仿佛蒸着桑拿的绿皮车厢里，闻着各种混杂在一起的奇异怪味，沈清不适的皱了皱眉。
上辈子拿到那把钥匙之后的回程中，也是这样的难受。
忍受了一夜颠簸，火车在一个叫做仪城的小县暂时停靠，而这里正是沈清此行的目的地。
沈清笨拙的拎着匆匆忙忙随便往里面塞了几身衣服的行李箱，在身后人群的推搡下，又跌又跄的下了火车。
除了两身衣服与一些可能用上的现金，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在了沈家，包括右手腕那只价值百万的手表，没了看时间的工具，出站前沈清特意朝顶上时钟那边望了一眼，不多不少刚到中午十二点。
外面的温度远不如车厢里高，沈清甚至感受到迎面而来的轻柔微风，吹在身上很是舒服。
“小伙子，打车么？”公交车站台附近，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大叔摇开车窗，态度热情的朝沈清打招呼。
“不坐。”沈清缓缓的朝对方摇头并开口解释：“身上没带够钱。”
司机大叔满脸失望的摇上车窗，一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在心里吐槽连打车的钱都没有穿什么奢牌装逼？
沈清猜不到刚才那个司机大叔的想法，他正时不时抬头去看自己等的那个公交车到了没有，平宁巷即使在仪县也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只有28这路公交车通往那个方向。
四十分钟发一次车，沈清在这里足足等了五十分钟。
上车投了两个钢镚，沈清拖着行李箱，找到空位坐下，然后盯着车窗外不断移动的景物发呆。
“东方医院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公交车顶突然响起的到站播报声让快要眯眼睡着的沈清瞬间惊醒，下车前他又下意识的望一眼最前方的电子钟——下午两点三十三分。
东方医院站点其实离平宁巷还有三公里，绕过东方医院，需要步行两公里，才能看见那一排排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砖瓦房，散发着破旧、腐朽、陈旧、麻木的气息。
沈清拉着行李箱，站在深巷路口，许久没有向前踏出一步的勇气。
曾经，生命的最后阶段，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与避风港。
但现在，沈清却产生了一丝胆怯。
他惧于见到那个被自己‘偷’了完美人生的段无。
“喂，你知不知道自己挡路了？”站在路口犹豫期间，身后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这声音听上去很熟，沈清回头，墨黑的瞳仁里不自觉闪过一丝紧张。
现在的孔令流里流气的嚣张模样完全看不出日后身上那股叫所有人‘赞不绝口’的衣冠禽兽范儿。
这人以后是段无手底下最有能力的‘好帮手’，自己落难后，得了对方不少‘关照’，清楚自己很废的沈清不管现在还是今后都是决计不敢惹他的。
“啊，不好意思。”迅速掩饰好真实情绪，沈清语气抱歉的朝对方开口。
“你是外乡人吧？”孔令斜眼打量着他。
“不是。”沈清摇了摇头：“本地的。”
孔令嗤笑：“瞎说，这片地儿老子待了十六年，哪怕一只猫儿，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是哪家的，你这么大的一个人，如果是平宁巷的，老子怎么可能不认识！”
还未成年的孩子，一口一个老气横秋的‘老子’，听得沈清极为不适，他暗暗发散思维，中二叛逆的年纪，眼前这场景在多年后应当能够算得上孔令的黑历史。
“喂，赶紧说实话，你打哪儿来的？”肤色有些偏黑的少年冲着沈清逼问道。
“你今天一定要知道么？”
“当然。”
于是，沈清点了点头，轻声的吐出两个字：“上饶。”
少年闻言，先愣了几秒，然后想都没想心直口快道：“你居然是省城那边来的。”
‘省城’二字入耳，沈清低头笑了笑，上饶是业西的省会城市，只是住在那个城市的人从来不称呼上饶为省城，孔令说自己从省城来的好像也没错。
“你笑什么？”
看到孔令奇怪的眼神，沈清收笑，再次摇了摇头，他道：“没什么，刚才突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而已。”
“说来听听呗！”
沈清果断拒绝了对方的要求，推着行李箱往平宁巷32号走，而如今还只是少年心性的孔令因不忿这个清秀好看的省城少年突然不理他，一面跟在后面一面口中喋喋不休的抱怨对方失礼。
***
平宁巷32号。
沈清在门口停下，锈迹斑斑的铁门紧紧闭合，很难判断屋里有没有人。
孔令在沈清停下脚步的那一刻止住抱怨，站在行李箱左侧，他声音古怪的问：“你没找错人家吧？”
“没有。”
“这家常年没人的。”
“段无住在这里。”
孔令讶异：“你认识他？”
“嗯！”
“那他认识你么？”
“他不需要认识我。”
沈清说完就去敲那扇连铁锈都快要掉光的大门。
敲了很久，里面没人应。
“停停停，别敲了，老子的耳膜都要被你制造出来的噪音震碎了。”
沈清回头瞥了他一眼，继续敲。
“行了，你让吧，段无那狗日的在老子身上存了一把备用钥匙，我马上替你开门。”
铁门‘吱嘎吱嘎’由内向外被人推开，在孔令张口骂骂咧咧中，沈清拎起行李箱，动作小心进了屋子。
尽管设施陈旧，但屋里却被整的很干净，沈清对比了一下两世看到的不同，却在不经意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
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就这么当场跳出来，段无被沈氏夫妇找到的时候下半身已经落下不遂，右脸还有一道像极了蜈蚣的疤痕，面对这样的儿子，即使是自己亲生的，一生追求完美的沈氏夫妇实在生不出太多的爱。
抱错孩子并非双方父母所愿，只是一个错误的瞬间，却造成了两个人的悲剧。
喜好滥赌的母亲与嗜酒如命的父亲，这样极端恶劣的原生家庭本来属于沈清的，最后却被段无承受了，某天夜里胆小畏债的母亲因惧怕遭受折磨扶着喝的烂醉的父亲一同走到河边当场轻生殒命，只留下仍在读高中性格变得有些扭曲的段无孤零零在这世间。
于段无而言，没有父母比有父母更好，只是他没想到赌鬼母亲欠下的巨额债最后会落在他身上，没钱好办啊，法治社会杀人是不对的，那就按老规矩来吧！
于是，天底下所有的恶毒仿佛一瞬间都被聚集到他身上，他们关起门，操起各种各样的器具，冷笑着往他身上招呼。
一夜过去，罪恶散去。
他的手脚，被打废了。
他的脸，被刀子划的皮开肉绽。
……
永远不要低估来自人性的‘恶’，你认为只能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其实都现实世界发生过，只不过有时候它离你很远很远，没有发生在你身边，没有被你看在眼里，故而可以当作不存在，只因‘我’没有见过。
***
丢下提在手中的行李箱，沈清轻驾熟路的冲进同样熟悉的房间。
干涸的血迹洒的房里到处都是，随便落到哪个位置，都会产生一种黏腻感。
血腥味儿浓的直冲屋顶。
忍着胃里翻滚，沈清在孔令跟在后面冲进房间之前，右手颤抖的掀开了同样沾染了干涸血迹的旧布薄被。
“段无。”孔令呆了一下，身子感觉冷的抖了几下，有些恐惧自己眼前看到的。
“这个时候不要随意触碰他。”在孔令伸出手就要去推床上那个仿佛没有生息的身影时，沈清一边冷静的在旁边提醒一边将薄被重新盖回床上那个不动的人影身上？
“哦，好。”孔令直着眼睛朝沈清点头，身上完全看不出之前在巷口流里流气的样儿。
照做的向后退了七八步，孔令如初梦醒的抬头望向沈清，有些茫然问：“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救人命。”沈清没空管对方此时那六神无主的样儿，他语速飞快的交代了句：“你在这里守着，我去附近小卖部借电话，叫救护车过来。”
***
平宁巷的住户成分很复杂，如沈清原生家庭这般的比比皆是，路过隔壁门扉大敞的这户，一个穿着破旧大红旗袍的女人正倚着门框冲着他媚笑。
“清秀的小弟弟，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姐姐包你一夜爽上天。”女人涂着大红劣质指甲油，唇上抹着红艳艳的口脂，拇指与食指间夹着烟，整个人藏在烟雾缭绕下。
似乎被这大红旗袍的女人吸引，沈清不由自主的停了步。
见沈清似乎被吸引，女人语气慵懒的调笑道：“小弟弟心动了么？”
沈清一边摇头一边从兜里抽出十块钱，然后递给了女人。
女人没去接这十块钱，继续笑道：“小弟弟，只这些钱，是不够的。”
沈清开口问道：“姐姐，我是段无的远方朋友，他被人打成了重伤，现在正躺在隔壁，能借你家电话替他叫一辆救护车么？”这个女人他是认识的，十年后他从上饶逃回原本该他待的地方，对方也是如这般揽客的姿态，这个年代手机还未完全普及，女人家里有一部座机，本来他打算去巷头唯一的那家小卖部借电话，这会儿倒可以选择舍近求远。
听到段无的名字，女人愣了一下，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没去接沈清手上的十块钱，她一边扭着细软的腰肢一边让开半边身子，语气随意道：“电话在屋里，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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