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云霞，旧时雨3
这一回当苏娇娇意识清醒时，是在垂满杨柳的河岸边。
日头已然西斜，阿雅期待已久的擂台试炼已经落下帷幕，阿雅领着她来到这里吹河风，霞光落在她身上，显得眉目温柔。
有风吹过，将她的头发吹起，阿雅眯起眼睛享受晚风，神态惬意。
在她的意识彻底回拢之前，苏娇娇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输了还那么高兴？”像是被周围的气氛感染了一样，她的平静的语调下，是压不住的轻松肆意。
“当然！”阿雅回身看她，“输了，发现自己的薄弱点当然是一件好事，这样好好练习，下次就不会在这个地方被人打败，但要是能一直赢肯定最好。”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样，我就能像那些前辈一样，获得认可，可以到外面的世界——就是你们的世界——人间去看看，可以去找阿娘，可以像那些前辈们一样、像我阿娘一样为复兴羲和族做贡献。”她的语气低落下去，“可我还是输了，没能获得出去的名额。”
“但我才不会放弃呢！你知道吗？”阿雅问她，“云檀——就是今天最后一局晋级赛赢我的那个人，他打了三次擂台试炼才拿到了晋级名额，他比我多练了好多年才勉勉强强打赢我，等我到他那么大的时候，一定比他还厉害！”
阿雅站了起来，冲着此间的山水林木许下誓言：“啊啊啊——下一次的试炼魁首一定会是我！！！”
阿雅笑了起来，笑得志得意满，笑得肆意张扬，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灿若星辰。
苏娇娇看着她的笑脸，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庞——徐晚舟。
徐晚舟。
她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呢？
苏娇娇神思沉重，开口正欲说些什么，脸上却骤然不受控制的挂起了僵硬地笑，她只觉眼角干涩，脑中忽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她的豪言壮志注定无法实现，因为根本就不会再有下一场擂台试炼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下一刻她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弹开，飞出几尺开外，而另一个主人公却对此一无所觉。
苏娇娇费力爬起，望向阿雅时却发现，自己原本呆着的位置此时正坐着一位目遮鲛绡得蓝衣少年，他与阿雅正歇在岸边树下言笑晏晏。
阿雅回身看他：“也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唉，算了，今天心情好就不跟着你了，就当是给你休个假。”
少年笑着说：“就这么放心我？”
阿雅笑着哼了一声，道：“谅你也折腾不出什么事，走了不送。”话毕抬脚便走，步履轻盈，向后略挥了挥手就算是作别了。
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蓝衣少年嘴角的弧度逐渐落下。
不对劲！这不对劲！
苏娇娇心中警铃大作，混沌的思维骤然被一道惊雷劈开，不对，不对，那个人一定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阿雅你快回头呀、快回头啊！那个人有问题！快回头！
苏娇娇疾跑向前，想要拦住不停远走的阿雅，可直到远走的阿雅径直从她的身上穿过，苏娇娇愕然回头，近乎绝望地看向那人远去的背影——尽管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种令人绝望的心绪究竟从何而来，一道闪电掠过心头留下一个血肉模糊、触目惊心的结论，苏娇娇心有不甘的问道：哪怕再来一次，这命运的悲惨节点还是不可更改吗？
一道清泪自她眼角滑落，此刻的苏娇娇仍旧不知道这样悲伤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她只是贪婪的跟在阿雅身边，贪婪的享受这里的风土人情，尽管没有人能看得见她、没有人能跟她说话，尽管她陷于时间的陷阱里无可自拔、却又不可以改变任何事情，她除了让自己变成这个时空中的一阵风、一粒沙、一朵花、一片草——融于此间风物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不清楚、不清楚让自己回到过往的就梦里，究竟是命运的馈赠，还是伪装成馈赠的陷阱，都不重要了，至少在血色的明天到来之前，她还能躲在这温柔乡里酣梦一场。
清晨，当阿雅早起在河岸边练习功法时，苏娇娇就缩在水里追着鱼吐泡泡；傍晚，当阿雅拎着沉重的课业慢慢穿过小巷街道回家时，苏娇娇就跟在阿雅身边走街串巷、斗鸡走狗；夜里，当阿雅燃着鲛油挑灯夜读时，苏娇娇就会在她身边摸着不存在的胡子、假装是学堂检查课业的巡视夫子，又或是躺在留在廊下的藤椅上仰头数天上的星星、再猜猜天上会不会有星星掉下来……
很偶尔的偶尔，在阿雅拉着那个蒙眼少年私闯某些禁地被妖兽追的四散而逃、滋哇乱叫时，苏娇娇还会缩在某个不知名的树上，捧腹大笑，再在他们不幸被看守巡视的大人们抓住受罚时，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抱臂奚落：“谁叫你们那么不小心被抓到了吧”。
哈哈哈哈，尽管周围这些人、这些活物都看不见她也感受不到她，但她还是追着这些事物玩得不亦乐乎，走街串巷、斗鸡走狗，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可是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那一日火光冲天，颂月小镇的重重隐匿阵法几乎是毫无预兆的被人攻破，一群带着血色狐狸面具的黑袍怪人自法阵的缺口处源源不断地涌入，如鬼如魅像是从九幽地狱里爬出来的喋血杀手，血色的烟霞遮天蔽日，苏娇娇知道这样迤逦的漂亮颜色一是怎样的弧度从人的脖颈处喷溅而出、染上天幕，四周剜人心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老弱妇孺皆难逃他们的死手。
满目疮痍，苏娇娇不忍去看。
但她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众人嘶哑的哭喊声、怒吼声，在空气中几欲交织成一整巨大的网，将她死死拢住、挣扎不开，刺耳的声音就与刺穿她的耳膜。
徐晚舟不是此间顶顶厉害的仙门修士吗？
那穿越到她身上的，不说继承她全部能力，好歹也能使用徐晚舟部分能力的苏娇娇为什么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
啊——
她尝试过阻拦，但是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她只能颓然地看着那嗜血的兵器从她身上穿过，落到人的血肉上，溅起一片又一遍的血花……
苏娇娇无措地抱住自己的头，眼泪不觉间已糊了满面，仿佛她的眼泪也被这惨绝人寰的血气侵染，随着她的抽泣灌进她的肺腑，连呼吸都是痛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种事，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呃——啊——
为什么？！
徐晚舟呢？徐晚舟在哪？她那么厉害，她一定有办法制止这场杀戮的对不对——对不对——
她可是修真界威名赫赫的化神期高手，她一定有办法的、她一定有办法的……
可徐晚舟在哪呢？
可徐晚舟在哪呢？！
她为什么不出现！！
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面对、面对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从哭喊、惊叫，到最后的麻木，她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心若死灰、仿佛灵魂也被眼前的厮杀斩于狐狸覆面的刀下，苏娇娇行尸走肉一般的走在长街上，耳边渐渐不再传来任何一丝声音，“楼台坍塌处，业火焚身时”，过往熙熙攘攘的热闹与眼前的肃杀交织在一处，呵——连风都喘不过气了。
苏娇娇只是麻木地向前走，如一片浮萍一般，逐水飘零，心无所依。
真是寂寥啊。
忽然，她止住了麻木向前的脚步，福至心灵的看向里一旁巷角处安置凌乱的土缸处，苏娇娇人的那些土缸，那是城西缺了条腿的老陈用来腌咸菜的土缸，人平时乐呵呵的、很和善，平时也会给邻里送些自家腌的咸菜，阿雅也得过几回，瞧她当时的表情，想是味道不错。
苏娇娇逐步走近，慢慢掀开了缸盖，阿雅抱臂蜷在缸内，闻声仰起头，面上无悲无喜，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几乎要将她看穿。
阿雅的身体在她的视线里逐渐化作光电消散，最后又凝聚成一团温和的光团，光团体积不大，仿佛她一伸手就能将其拢入掌心，苏娇娇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了，她小心翼翼的想将光团轻柔的拢入掌心。
但光团却轻巧的越过了她伸出的手、也轻巧的越过了她，直直地向苏娇娇身后飞去，苏娇娇也随之望去，目光落处只有徐晚舟一人在执剑劈杀。
苏娇娇是不会认错徐晚舟的身影的，但此刻在苏娇娇眼前阿雅与徐晚舟的身影却逐渐重合，脑中晦涩的思绪在此刻被骤然点明——原来阿雅就是徐晚舟、徐晚舟就是阿雅，原来徐晚舟从未将她抛下，她不是不想制止这场杀戮，而是在经年之前，她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童。
“呃哈——”
苏娇娇肩膀处忽而传来一阵阵痛，她侧头一看，只见那道伤痕深可见骨，动手的人必是下了死手的，那道伤痕处却意外的没有冒出血来，只是鲜血淋漓的叫人瞧得心惊。
苏娇娇吃痛捂上伤处，身后忽而又被人狠狠击中，苏娇娇痛的直抽冷气，险些站不住、整个人栽倒下去。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徐晚舟的方向，真是好毒的幻境，将人困在其中，让其一遍又一遍经历着过往那些痛苦不堪却又无力更改结局的事，一点又一点的打破人的心防，最后毫不费力的将人绞杀其中，又怎么算不上恶毒呢？
在这个幻境里，你反抗的越厉害死的也就越快越惨，因为你在这个幻境里所放出的所有攻击和造成的所有伤害，都会成倍地落在你的灵体上，最后灵台破损、神思癫狂而亡，而破除这个幻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放下往日的执念、坦然接受过去已无从更改的事实，可执念若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那就不叫执念了，这近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了。
更何况阿雅的执念还是回到过去逆转整个族群覆灭的结局，不用猜就能知道，她这些年一定一直都在懊悔，懊悔自己为什么在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对一个外人掉以轻心，让他有机可乘和外面的人里应外合，最后……呵呵呵——害死了所有人。
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为什么当年死掉的人不是她呢？！
徐晚舟已举剑杀红了眼。
苏娇娇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她现在必须要阻止徐晚舟的自伤行为，现在她们的灵魂被紧紧的连接在一起，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就目前的形式来看，徐晚舟身上的伤都会同样出现在她身上，也就是说如果徐晚舟死了她一定也活不下去。
所以她必须阻止她！
“阿雅！”
苏娇娇此刻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处了，直直向徐晚舟奔去——
徐晚舟闻声霎时顿住了举剑的动作，片刻以后，动作僵直地转过身，略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苏娇娇。
“阿雅。”苏娇娇的动作慢下来，此刻四目相对，她们眼里有着同样的悲伤，苏娇娇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阿雅，不要再伤害自己了——”话在苏娇娇喉头滚了一圈，还是被她残忍的挤了出来：“它们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徐晚舟茫然的向前走了两步，向苏娇娇的方向靠拢，却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的就要落下去。
幸好、幸好她们之间的距离隔得已不算太远，苏娇娇快步向前，终于还是在徐晚舟彻底栽下前接住了她。
“什么？”苏娇娇问。
徐晚舟说了句什么，声音很轻，苏娇娇还没来得及听清就散在了风里。
“不会过去。”
苏娇娇听见徐晚舟的声音，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是非常坚定，苏娇娇听见她说：“不会过去，它们一直在我心里，我会一直记得他们，直到世界真正消亡的那一天。”
她倚靠在苏娇娇肩上留下了一片湿濡的泪。
周围的场景镜花水月一般，化沙溃散，一瞬间消失无影，眼前只剩下了无垠的黑夜与潺潺流水交织而成的世界。
下一刻，苏娇娇与徐晚舟双双化作两枚莹润光团相互交织，一同浸入水下。
魂体入水之时，灵台霎时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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