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浴时昏迷，虽然最终没有大碍，但浸泡时间不够，江弃还得再度重来。
氤氲药池内，江弃没入水中，屏风之后，季遥继续讲述着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时刻注意着屏风后那道呼吸声。
许久后，那道呼吸变弱了许多。
和上一次差不多，尽管做好心理准备，季遥还是揪起心来，喊他：“甜甜？”
隔了一会儿，少年低声应道：“嗯。”
“甜甜？”
“……嗯。”
“甜甜？”
“……”
“江弃！”
少年猛地睁开双眼，喘息道：“姐姐，我在。”
“疼吗？”
“不疼。”
“骗人。”
季遥干脆直接绕开了屏风，来到池子面前坐下，对着背靠池壁的少年，说道：“转过来，看着我。”
少年沉默着。
季遥沉声：“江弃，听话。”
迷蒙水汽萦绕两人，雨雾般沾湿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缓缓侧过身。
季遥看清楚了他依旧苍白的脸、紧皱的眉头、咬得发白的嘴唇，以及微微颤抖极力忍耐疼痛的双肩。
额发胡乱粘湿在脸上，他的眼神已然有些涣散。
季遥伸手拂开他的头发，指尖往下按住他的嘴唇：“不要咬自己。”
江弃松开了嘴唇，下意识抓住她的手，紧紧贴着脸颊，蹭了蹭：“姐姐……”
滚烫的池水让他的身体愈加冰冷，唯有那双抚摸着他的手能带来真实的温暖。
季遥任由他抓着，与手掌相触的皮肤是惊人的冰冷。
“疼吗？”
少年被温暖触动，迷迷糊糊回应她：“疼……”
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手：“姐姐，我疼。”
语气里的难受再也藏不住，甚至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
季遥一怔，能让少年主动示弱，可见他是真的疼到恍惚了。
心中叹息，季遥问道：“姐姐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以前他冷的时候，季遥尚且能用红莲狱火给他暖身子，但他现在是在进行洗髓准备，狱火是万万不能给他用的，否则魔气会掺杂进他的灵脉里。
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这里守着他，唤醒他。
“怎样你才能不那么疼呢？”
季遥自言自语道，既是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没想到江弃张了张嘴，还真的回答了她。
但他声音太小了，季遥没听清，连忙凑近他。
从那虚弱的语气中分辨了许久，季遥才听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姐姐，你摸摸我就好了……”
“嗯？”
季遥疑惑：“摸哪里？脸吗？”
江弃全凭意识行事，用行动告诉她。
他松开手，只仰头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
季遥迟疑着，试着自己动手，摸了摸他的脸。
他紧促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些，脸色缓了缓。
季遥又抬手往上，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微眯着双眼，好像很喜欢的样子，仿佛连疼痛都被缓解了。
季遥见他放松了不少，想了想，在池边坐下脱去鞋袜，将双腿浸进池水里，而后扶着江弃，让他的脑袋枕在她腿上。
她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又顺着他的黑发轻柔地呼噜了一遍又一遍，又轻声喊着他的名字，防止他昏睡过去。
少年枕在她膝上，乖巧地任她动作，感受着她传递而来的体温，喃喃着：“喜欢……喜欢姐姐。”
季遥嘴角弯起。
原来他并不反感自己摸他的脑袋。
而且他这是在撒娇吗？
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这一定是他清醒时不会也不肯做的事。
倒是见到了他新奇的一面，与之以往的冷傲少年截然相反的一面。
手心之下是柔顺的黑发，少年乖乖贴着自己，毫不自知的撒娇，对她充满依赖与信任。
季遥有一瞬间，心中闪过了一丝莫名又奇怪的心悸。
这种感觉，很陌生，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的情绪。
就，还挺不错的？
只是摸摸头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能缓解他的疼痛，真是太好了。
季遥耐心地安抚着他，直至最后两个时辰的药浴结束，才轻声道：“好了，甜甜现在可以睡了。”
少年在她的轻哄中，终于卸下强撑着与疼痛对抗的心神，沉沉睡去。
……
他又做梦了。
浓稠到化不开的黑雾里，身着黑袍的男子倚坐在黑曜石打造而成的王座上。
长长的黑发披散着，稍显凌乱的额发下是一张苍白又精致的脸庞。那人随意倚靠在座上，左手支头，衣袖滑落，露出苍白的手腕。
黑雾遮掩里，男人闭着双眼，似在休憩。
“那个女人来了，杀了她，这个世界便彻底由我们掌控了嘻嘻嘻……”
稀碎嘈杂又尖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缭绕的黑雾而来，却又精准地落在男人的识海里。
很吵。
可男人依旧闭着双眼，也不知听没听见。
“你已经入魔，取回了这无上的力量，不喜欢吗？”
诡谲的声音带着丝丝蛊惑：“杀了欺侮过你的人，杀了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让他们都活在魔族支配的恐惧下。这个世界，该由我们来掌控才对……”
见男人一动未动，那声音顿了顿，嘻嘻笑道：“不要被虚假的梦境欺骗了，仙界中人最是虚伪，不过一个女人，你可不要着了道。”
男人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比周身缭绕的黑雾还要深黑的眼眸，墨色深不见底，似深渊之下万年不化的冰。
他神情冰冷：“我说过，不要试图窥探我。”
“你忘了吗？你我血契作绑，我们本就是一体的啊。”
那声音诡异地笑起来：“听，她来了，你知道怎么做才是对我们最好的。”
话音刚落，就有手下慌慌张张跑进大殿。
“尊上！尊上！不好了！打进来了！”
那魔修惊恐地指着外面：“孤光剑主打进来了！”
随着他这话一出，几道金光闪过，大殿里几根粗壮的柱子瞬间碎裂，那魔修来不及反应，生生被巨大的石块砸晕过去。
金光落下之处，女子的身影现行。
她一袭青衫，飘逸又轻灵，手中的剑闪着漂亮的光芒。
整个人锋芒毕露，无比耀眼，连周遭的黑雾都被驱散。
“你就是魔主？”
女子敛眉，直视座上之人。
座上被称为魔主的男人也盯着她，眼里则是一片死寂的冷漠，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孤光剑主？”
“是我。”女子亦弯起唇角，脸上却不见笑意。
她扬起手中长剑，眼中杀意已现。
“她要杀了你。”识海中诡谲的声音再度袭来，“你看，梦就是梦，假的就是假的。”
“不要被骗了，没有人会爱一个天生魔种的。”
充满诅咒的声音无孔不入。
“没有人会爱你的。她也不例外。”
“不仅不会，她还要杀了你。”
那声音带着虚假的悲悯，又充满了恶意。
“她在骗你，她不要你了。”
她不要你了。
她不要你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涌上来，男人顿时头痛欲裂，透过座下的女子，他仿佛看见了另一道神情完全相反的熟悉身影。
那道身影会眉眼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地喊他——
“甜甜！”
“快醒醒！”
江弃在声声催促中，猛地睁开双眼。
“做噩梦了吗？”
是梦？哪边才是梦？
是谁的梦？
“姐姐……”江弃眼睛向那道身影重新聚焦，声音无比艰涩，梦境里残留的黑暗好像还在笼罩着他。
“是做噩梦了吗？”
江弃怔愣着，呆呆地点了点头。
季遥摸了摸他的额头，没发烫，松了口气：“我不过离开那么一小会儿，怎么就做噩梦了？”
几次药浴，季遥一路陪伴着江弃熬过来，有时在药浴过后他还会发高烧，因此在他入睡后，季遥也尽量守着他，就怕他有什么不良反应。
昨日是最后一次药浴，季遥守着他睡着，离开了一会儿去给云岚帮忙，忽然就感到不对劲，赶回来一看，江弃果然出现状况。
“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江弃缓过来，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季遥道，“我方才好似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息。”
“什么气息？”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季遥思索着，片刻后，她蹙着眉问江弃：“甜甜，你梦到的，是执妄幻境里看见的吗？”
江弃的心瞬间被高高提起，艰涩问道：“姐姐，你怎么知道？”
季遥敛眉：“这股气息，我在执妄花田曾感受到……应该不是错觉……”
执妄幻境只会让人产生美梦，而她和江弃都不约而同在幻境里做了噩梦，看来这个气息确实让执妄花田变得古怪。
而且这股气息，她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应该在更早之前……”她沉思着自言自语，“是什么呢……”
江弃忐忑地看着她，却不敢将那个离奇的噩梦告诉她。
执妄幻境里的那个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让他心生恐惧。
其实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做过那个噩梦了，姐姐守在他身边时，他总能睡得很安心。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感知到了姐姐不在身边，才会噩梦重现吧。
季遥思考良久，回过神来发现江弃一脸不安的神色，顿时收起思绪。
目前看来，确实有蹊跷的地方值得探究，但还好没出什么大事，江弃只是做了个梦，没起高烧，不然灵根治疗要变得更加棘手。
她安抚江弃道：“没事，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明日你就要真正接受治疗，好好休息才最重要，剩下的等你治好了再说。”
江弃点点头，但还是情绪不佳的样子。
季遥顿了顿，伸手摸摸他的脑袋：“跟姐姐说说，梦到什么了？”
江弃沉默得更久了。
季遥耐心等着。
良久，江弃仰头看她，声音低低道：“我梦见，姐姐不要我了。”
没等季遥说话，他又悄悄蹭了蹭她的手心，动作幅度很小，怕被她察觉，又怕她不知道。
“姐姐，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吗？”
季遥将他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
之前那次药浴时，江弃意识模糊之下对着季遥撒娇，清醒后又感到无比羞窘。可在下一次剧痛袭来时，他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对她的亲近。
反反复复几次，他已经自暴自弃。
加上季遥的无限纵容，让江弃面对自己真实的渴望时，少了那么一点羞耻，多了那么一点勇气。
以前是想与她亲近又不敢，现在贴近的动作倒是变得无比熟练。
类似的问题他已经问过很多遍，季遥也一次又一次耐心地回答他：“不会的，姐姐还想看着你修习剑道，飞升成神呢。”
季遥给他捻了下被角，把被子重新盖好，笑道：“继续睡吧，姐姐在这里守着你。洗髓都熬过来了，明日肯定也没有问题的。等灵根治好了，甜甜就能真正修习剑道了。”
江弃在她安抚的声音中，重新阖上双眼，低声喃喃着：“剑道……修仙……我不会让姐姐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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