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第二次见面,徐昭意依旧会为这张近距离的美貌窒息。
她仰脸,从骨感十足的下颚线一路往上看,顺着高而直的鼻梁落进半明半昧的狐狸眼里。
她看得很慢、很细,对于二次见面的人来说有些冒犯。但那道目光柔柔的,像春日柳絮划过面颊,虽痒但没有攻击力。
萧青越任由她盯着看,唇边笑容懒散,眸底依旧没什么情绪。
“看够了吗?”他虽是这么说,但话语里却没有催促意味。
徐昭意收回目光,垂眸露出一个柔和乖巧的笑来:“看够了,阿姐真好看。”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阿姐”。
萧青越掀起眼皮,透亮眸底阴霾不减,唇边却带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这是给我的?”
徐昭意爱惜地摸了摸匣子,抬头笑得愈发柔软,活脱脱一个好妹妹形象。
“阿姐初到时,阿妹不慎冒犯到阿姐,阿姐虽宽宥了阿妹,可阿妹思来想去愈发愧疚,故而准备这小小的见面礼,还望阿姐笑纳。”
顿了顿,她又贴心道:“上次见面时,阿妹听阿姐的嗓音有些沙哑,便选了些亲手晒的金银花给阿姐。阿姐不舒服时,拿热水冲泡一下就好。”
“金银花?”萧青越语气轻柔到诡异,面上神情徒然狰狞了一瞬,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徐昭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刚想笑着说些什么,一股极其炽热的触感从她的下颚划过,带动一股热流从面颊冲到头顶,余下一片战栗不息的麻意。
她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也清楚地听见自己后槽牙颤动的声音。
更是根本止不住。
羞耻从脊椎窜上来,颤抖着爬向全身,烧出一片细密痒意。
她闭了闭眼,咬牙压下热潮,再睁眼时已经可以笑吟吟地望过去,却又是一怔。
她怀中的匣子已然到了萧青越手里。他掂量着匣子,笑得极具攻击力,“夜已深了,我就不招待阿妹了,还望阿妹见谅。”
徐昭意缓缓吐出一口气,狂跳的心被无形按回去,眸中照旧露出柔软笑意。她也不生气,只礼节性地福身告退,拉着凝露转身离去。
一旁的凝露忍了许久,待到远离青鹿苑,这才小声嘀咕道:“瞧她那张狂劲儿,若不是老爷抬爱,哪有她嚣张的份儿?”
她惴惴看了眼徐昭意,心底又难受得紧。若不是梅家衰落,老爷哪敢做出这般行径?
“别想啦,”徐昭意揉揉凝露的头,依旧是那副柔柔的腔调,却无端泄出些冷意,“梅家衰落前,父亲不也背叛了阿娘吗?”
若不是父亲背叛了阿娘,阿娘何至于气急攻心引发胎动,最后难产而亡?
阿娘是被父亲害死的。
另一边,萧青越捏着匣子,面无表情地走回寝居。
他将匣子放在桌子上,琥珀色的瞳孔注视着银蛇纹路,显得有些散涣。
那个平平无常的晴朗下午,那个女人也是这么温柔笑着,将那个匣子递给第一次被禁足的母亲。
“上次见面时,妹妹听姐姐的嗓音有些沙哑,便选了些亲手晒的金银花给姐姐。姐姐不舒服时,拿热水冲泡一下就好。”
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说辞、一样的行为。
他这个妹妹可真是好样的。
才第一次见面,就想着毒死他。
*
翌日清晨,徐昭意难得起得比较晚。她刚洗漱完,就有婢女报国公爷来访。
她听完后面上没什么波动,细白手指玩转腰间流苏,也不提要出去。
在第十数次捕捉到婢女的焦急神情时,徐昭意笑了笑,叫婢女拿来脂粉,遮住腕边红痕后,这才施施然起身,伸出手。
那婢女怔了怔,忙不迭扶娘子,顺着节奏慢悠悠往前厅走去。
她似是刚学会伺候人,扶人的力度和走路的速度都不大妥。
“你叫什么?”徐昭意瞥过婢女紧张的神色,漫不经心开口问。
“凝,凝香。”婢女磕巴着,“奴婢是新来的,冯嬷嬷安排奴婢与凝露姐姐轮流值守。”
冯嬷嬷是徐昭意的奶娘,这几日回家探亲,临行前留了个性子沉稳的婢女,说是与凝露互补。
徐昭意对这些向来可有可无,这么多下人中,她只在乎冯嬷嬷跟凝露。
她在路途上摘了一朵蔫掉的白梅,一边把玩着,一边慢悠悠地说了句:“风往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你便叫花尽吧。”
花尽是冯嬷嬷特意挑来的婢女,她原先是秀才家的闺女,略通些文墨,因此知晓这首词,甚至从词里窥出了同命相怜的意味来。
她知道娘子看出了她心底的愁苦与不甘,在敲打她,却也在提点她。
她垂头应声,握住徐昭意的手臂略微松泛,姿态也比一开始要顺从。
徐昭意看着她的姿态,眼底没什么情绪波动。
两人一路慢行到前厅,徐昭意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面上这才带了些愁意。
“昭意,”徐国公正在房内踱步,听见响声急忙转身,“你......你先让婢女出去。”
花尽没动,徐昭意冲她点头,她这才垂头退下。
徐国公望着自家女儿,目光在她手腕处顿了顿,没瞧出什么明显伤口。他略松了口气,嘴唇蠕动许久,蹦出一句:“昨晚你给你姐姐送药了?”
徐昭意没料到父亲待那人如此用心,连她暗夜送药都得打探一二。不过钩吻草不是寻常物,一般人只会把它当成金银草服用,从而丧失性命。
父亲手底下的军医,她或多或少领教过。她不觉得他们有本事看出来。
但她心里依旧被刺了一下。父亲从未关注过她的行程,可她昨日不过给那人送了次东西,他便来逼问她。
徐昭意垂眸,冷淡道:“父亲不是要昭意好好待阿姐吗?”
“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只你阿姐体质特殊,一般药材恐不适用。下次你再想送药材,便先交给为父瞧瞧,为父帮你把关。”徐国公欣慰抚须。
徐昭意瞥他一眼,勾了勾唇。
徐国公讪讪一笑,下一刻又急速道:“除那次外,我没背叛过你母亲。”
庶姐是一个阴山军妓的女儿,据传那军妓只伺候徐国公,所以她应当是徐国公的亲女儿。
按时间线来说,她诞生那天,父亲与阿娘甚至还不认识,所以确实不存在背叛之说。
但她这般怨恨父亲和那人,却不单单因为这事。
父亲明显而不自知的偏心更是一把利剑,插得她遍体鳞伤。
徐昭意笑:“父亲说是就是吧。”
徐国公仔细瞅着女儿神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自她十二岁起,他这个做爹爹的便不在她身边。现下他对女儿知之甚少,也不知该怎么培养父女感情。
他不再细想,转而道:“明日宫宴,你准备好了吗?”
宫宴年年都有,唯有今年格外特殊。原因无他,如今独得圣宠的贵妃娘娘曾放言,开春就为二皇子选妃。
虽说本朝还有个太子殿下,可殿下几年前便被发配边疆,如今立功也不得还。朝中大臣跟人精儿似的,知道太子离被废不远,便卯足了劲儿讨好最得圣眼的二皇子。
冬日风大,徐昭意拢紧披风,轻缓道:“父亲放心吧。”
她说得含糊,徐国公听得也迷糊。他好半响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憋出一句:“二殿下不是良人。”
“女儿知晓。”徐昭意垂眸,态度不咸不淡。
徐国公看出女儿的敷衍,却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放在三年前,他定会严厉管教她。可他昨日才回府,与女儿尚且生疏,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两人静默许久,最终还是徐昭意捂着胸口,面色发白地看着徐国公:“女儿身体不适,就先回去了。”
徐国公点头,他看着女儿幽影似的背影,不由得想到青鹿苑那位。这俩孩子原是有口头婚约的,只是如今造化弄人......他不由叹气。
千万般担忧也阻止不了宫宴的到来,翌日黄昏时,无数华丽马车涌入宫廷内殿,走下一个个似画般赏心悦目的少女。
她们三五成群地走向内殿,面上的活泼神色乍变,一个个敛衽低眉,对殿内坐于上首的雍容美妇人趋奉承欢,眉眼间尽是恭顺逢迎之色。
“娘娘雍容华贵,如牡丹临世,臣女仰慕已久,今日得见,真真是三生有幸。”
“娘娘气度非凡,连这宫里的花儿见了您,都自觉黯然失色呢。”
端贵妃摇着团扇,眉间花钿妖媚夺目,笑颜回应众贵女巧话,姿态温柔又不失威严。
她忽而眼前一亮,放下折扇,朝着某处亲切招手,“昭意来了?来给本宫瞧瞧。”
繁花堆里飘出一位弱质纤纤的美人,她的五官线条柔和,朱唇小巧柔嫩,漆黑凤眼总是含满笑意,扇子似的睫毛一眨,便悠悠晃进人们心底,使人忍不住怜爱。
“娘娘万福金安。”连声音也是美极,似和畅春风,徐徐飘进众人心尖。
端贵妃抚过少女发顶,又将案上的一碟荷花酥递给她,“本宫记着你爱吃荷花酥,爱吃就多吃些。”
她扫过殿内端正坐着的夫人娘子,柔声笑道:“这么些年来,也只有你与本宫最投缘了。”
徐昭意双手端碟,步步生莲走回案席,姿态可爱又大方,在一众贵女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而那个女人,因着刚认回来,连来宫宴的请柬都没有。
她刚一落座,荷花酥还没吃两口,一旁的芙蓉香猛地袭来,带着轻声呢喃:“我记着你与我一样爱吃玉露团呀?难道是我记错了?”
石榴裙配泥金帔子,是她的闺中好友卢平丹。
徐昭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拈起一颗荷花酥,慢条斯理地啃着。
卢平丹眼珠子骨碌碌转,窃笑道:“据我家传来的风声,贵妃娘娘已经着手相看小娘子了。今晚你得她独此殊荣,岂不是好事将近?”
徐昭意无奈注视卢平丹,她是个疏淡性子,好友却热情似火,时常为她与二皇子的事情出谋划策。
徐国公曾经念叨过,说她家与卢家同为武将世家,怎么卢平丹养成一副武将子女习性,她却还柔柔弱弱的,没半点将家儿女的血气?
但这些都不影响两人自小的交情。
徐昭意弹下她的脑门,嗔道:“你一天到晚都在关注些什么呢!”
卢平丹嘿嘿一笑,随手捞起一壶青梅酒,往白玉杯里灌,“我不管,你都好事将近了,那高低得给我喝几杯!”
徐昭意拗不过她,只好杯杯饮尽。她饮到后头有些红脸,便提前出来透气。
现下寒风拂面,浅薄酒意被吹走大半,她便提着几分兴致绕廊闲步。
还未走几步,一道熟悉的清润嗓音忽而响起:“我不能背叛昭意妹妹!”
徐昭意眼珠微动,她转身躲在墙后,悄悄探出头观望。
前方站着一对男女,女的雍容华贵,男的玉面朱唇,两人长得有些相似。
是端贵妃娘娘和二皇子萧青恒。
“母妃先前叫你接近徐家幼女,是因徐国公只她一个女儿。现今她又冒出个姐姐来,那个姐姐的身体还比她好,你何不选姐姐呢?”端贵妃嗓音温柔,语调款款。
“恒儿,你是皇子,你未来是要担当大任的,你的正妃乃至皇后必须能为你诞下健康的子嗣。至于徐家幼女......待你当大任后,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何至于为她放弃现在的一切?”
女人的声音温柔成熟又带着诱惑力,连徐昭意都觉得她讲得极好。
她自个儿的身体她最清楚不过,近几年来生儿育女是不可能的事。可皇家一向看重子嗣问题,若有了她的替代品,她便也不是唯一项了。
徐昭意目光落在萧青恒脸上,他还未及冠,面庞青涩秀气,本是一副清俊飘逸的长相,偏偏琥珀色的狗狗眼里写满纠结,多了几分优柔寡断的孩子气。
她忽而想起那个女人也有一对这样的眼珠,二殿下是遗传到陛下的胡人血脉才有此姝丽颜色,那个女人呢?她的母亲也是胡汉混血吗?
可胡人也不是谁都有如此瞳色,琥珀眼珠一般为贵族所有。她的母亲总不会是胡人贵族出身,可能只是巧合吧。
“我......我不能背叛昭意妹妹。”萧青恒倔强地看着端贵妃,只一味重复着。
端贵妃若有似无地笑了下,垂眸抚过艳红长甲,宽和道:“恒儿过两年就及冠了,母妃也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罢。”她招来远远侍立的宫女,扶着宫女的手款款离去。
寒风中,只余萧青恒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徐昭意耐心地躲在墙后,待远处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她才理好神色,垂头走出宫墙。
一步,两步,三步。
“昭意妹妹!”少年人藏不住情绪,“你怎么在这?你......”他看着面前的徐昭意,声音戛然而止。
面前少女雪白纤细,本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偏偏此刻凝泪垂眸,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仿佛连空气重些都能惊碎这副柔弱姿态。
萧青恒一下慌了神,在他跟徐昭意认识的十几年里,他从未见过她落泪,也从未设想过她落泪。
“昭意妹妹,我......”
“殿下不必为臣女忧心,臣女只是触景生情,一时没忍住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垂下眼睫,唇角抿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过分热切,也不显得勉强,像是天生就该这样温顺笑着。
可她明明天生耀眼,不该是这副自贱模样。
萧青恒乍见她如此,一颗心在酸水里泡了又泡,声音比平日轻了三分,“昭意妹妹还拿我当外人吗?有伤心事却不与我说?”
徐昭意攥着绢帕,长甲在掌心留下一道红痕。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有姐姐了。”她艰涩开口,“比我健康,比我更讨爹爹欢心……”
眼尾落下一滴泪,“我怎么会有一个样样比我好的姐姐呢?”
萧青恒紧盯她唇边的苦笑,心底针扎般的疼,不由得松开袖中攥紧的拳头,伸出拇指,一点点的抚上面颊,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珠。
“谁准你看清自己的?”他话音带着恼意,动作却愈发的轻,“在我心里,你比你姐姐好一万倍!”
少年人回答坚定,徐昭意由泪转笑,笑音徐徐似清风,勾得人耳尖通红。
萧清恒猛然收回手,躲闪着眼睛不敢瞧她,却又被她不时作弄。
两人打闹着离开的时候,一道黑影从墙后闪过。
一个贴着赤狐面,穿着暗红胡服的高马尾少年郎躲在阴影处,漫不经心扫过墙后两人,眸光嘲弄。
少女拖长的黑影扫过暗处皮靴,树叶骚动,眼看着那对有情人缓步离开,下一刻,一抹更长的黑影踩过少女黑影的尾巴尖儿覆过。
浓黑阴影蚕食掉柔淡月光,少年郎缓缓走出,赤狐面下的那对琥珀色眼珠僵硬转动。
带着浓郁血腥气。
不多时,一声凄厉尖叫响彻凤栖宫。
自家亲姐妹一般互称“阿妹”“阿姐”,外头的是“姐姐妹妹”[狗头]。
风往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宋*李清照《武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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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赠送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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