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岑鸢反锁上门,仿佛要将外面步步紧逼的世界彻底隔绝。24小时的倒计时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带着清晰的声响。他摊开手帕,那枚幽蓝色的玻璃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诡异的光。
证据。这是他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筹码。
他没有时间等待材料学教授那边的正式回复了。他必须立刻行动。他联系了一位信得过的、在司法鉴定中心工作的老同学,以极其恳切甚至带点恳求的语气,请求对方加急做一个成分比对分析——将他手中的碎片残留物,与他能回忆起的火灾报告中提到的“助燃剂残留”可能成分进行快速筛查比对。他不能提供官方物证,只能依靠私人关系和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样本赌一把。
“老岑,这不合规矩,而且样本量太少了,结果可能很不准确……”同学在电话那头很是为难。
“我知道,任何结果,哪怕只是一点倾向性,我都需要!拜托了!”岑鸢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最终,对方勉强答应尽力试试,但不敢保证任何结果,也无法出具正式报告。
挂断电话,岑鸢靠在椅背上,感觉精力已被抽空。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新的一天,也是最后期限的到来。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圣卢克中心的转介建议书,封面冰冷的字体像是在嘲笑他的徒劳。
他必须去见商衍。在最终审判来临之前。
他走进商衍病房时,发现商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望着窗外,而是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中,不再是破碎的木偶,而是缠着纱布的手臂——他在用指尖,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过纱布粗糙的表面,仿佛在阅读某种盲文,又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安抚仪式。
听到脚步声,商衍抬起头。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里,空茫被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平静所取代。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预感到了什么。
“他们明天会来,是吗?”商衍轻声问,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
岑鸢没有隐瞒,点了点头。“是的。”
商衍沉默了片刻,视线重新落回自己手臂的纱布上。“那个瓶子……黑色的瓶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想起来了。火灾那天……老师把它从锁着的柜子里拿了出来。他很生气,手在抖……他说……要用它……让那个木偶的‘错误’被所有人看见……”
岑鸢的心猛地一跳!陈伯年拿出了瓶子!他想用那种遇高温会变色的釉料,去“处理”那个被他视为“错误”的木偶?
“然后呢?”岑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商衍的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与混乱的记忆搏斗。“我……我去抢……我不想他毁掉它……那是……那是我看到的……我们争吵……推搡……”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瓶子……掉了……在地上……碎了……那些蓝色的东西……流了出来……”
瓶子是在争吵推搡中摔碎的!釉料流了出来!
“然后呢?火是怎么起来的?”岑鸢追问,感觉真相就在眼前。
商衍的脸上露出了巨大的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记不清了……只有很大的声音……也许是电线……也许是别的……然后就是热……到处都是热……和烟……”他抱住头,声音哽咽,“老师……他推我……他喊着什么……我听不清……”
关键的起火点,依然被浓烟和混乱遮蔽。但至少,助燃剂釉料的出现,并非商衍刻意为之,而是在师生激烈争夺中意外的结果!这极大地改变了事件的性质!
“商衍,”岑鸢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语气无比郑重,“听着,瓶子是在争夺中摔碎的,你不是故意的。重要的是,在最后关头,他推开了你,他保护了你!这很重要,你明白吗?”
商衍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努力在消化这个重新被定义的“剧本”。
就在这时,岑鸢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那位老同学发来的信息,内容简短得令人窒息:
「初步快速筛查,你提供的样本残留物,与常见助燃剂成分不符,但含有苯系物及金属氧化物,具一定挥发性,遇明火或高温可剧烈反应并产生有色火焰。更像……特种工艺燃料或……某种特制颜料?报告无法出具,仅供参考。」
特种工艺燃料……特制颜料……遇高温产生有色火焰!
这几乎完全印证了商衍关于釉料的记忆!那场火灾,极有可能是打翻的釉料遭遇了工作室里本就老化的电路火花或者其他火源,引发了剧烈燃烧!这不是预谋纵火,而是一场在激烈冲突中引发的、叠加了特殊化学物质的悲惨意外!
岑鸢猛地站起身,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光。他有证据了!虽然无法作为法庭证据,但这足以撼动“潜在纵火犯”的指控,足以作为他向院方和家族抗争的强力依据!
他看向商衍,发现商衍也正看着他,眼神不再是迷茫和痛苦,而是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岑医生,”商衍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我不想被带走。”
他顿了顿,琉璃色的眸子像被水洗过一样清澈、坚定。
“明天,我想自己……跟他们说。”
不是通过病历,不是通过评估报告,而是由他本人,亲口陈述他所记起的一切,亲口面对那些决定他命运的人。
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他的精神状态是否足够稳定?他的记忆是否会被认为是疯子的呓语?家族和林秘书会相信吗?
但岑鸢看着商衍眼中那簇微弱却顽强的火焰,他知道,这是商衍自己的选择,是他试图夺回自身命运控制权的第一步。
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好。”岑鸢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我陪你。”
最后的排练,已经开始。
演员,即将登上最终的舞台,直面他的观众与审判者。
……
医院的小型会议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长条会议桌的一侧,坐着以林秘书为首的商衍家族代表,以及两位表情严肃、来自圣卢克医学中心的医生。他们衣着光鲜,姿态权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目光。桌子的另一侧,是医院的几位高层管理者和岑鸢。他穿着熨帖的白大褂,面容冷峻,像一尊守护在最后防线上的冰雕。
商衍坐在岑鸢身侧稍后的位置,穿着干净的病号服,洗过的头发柔软地贴在额前。他低垂着眼睫,双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起来异常平静,但这种平静之下,是肉眼可见的、如同绷紧的琴弦般的紧张。
林秘书率先开口,语气是格式化的冰冷:“感谢各位出席。鉴于商衍少爷近期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以及潜在的安全风险,基于多位专家的联合评估,家族决定采纳转介至圣卢克中心的建议。今天请院方配合办理相关手续。”他直接将基调定在了“执行”层面,而非“商讨”。
圣卢克的一位医生补充道,语调平板:“圣卢克拥有最完善的封闭管理经验和应急处置能力,能够为商衍先生提供最‘安全’的治疗环境。”他将“安全”二字咬得格外重。
院方高层相互交换着眼神,态度暧昧,显然不愿直接与家族势力冲突,目光都落在了岑鸢身上。
岑鸢迎上林秘书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办理任何手续之前,我认为有必要让在座的各位,特别是做出评估的专家们,了解一些新的、至关重要的信息。这关系到对商衍病情和风险的根本性判断。”
林秘书眉头微蹙:“岑医生,我不认为现在还有讨论的必要……”
“我认为有。”岑鸢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看向商衍,目光中带着鼓励和支撑。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聚焦到了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商衍缓缓抬起头,琉璃色的眼眸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审视、或冷漠、或担忧的脸。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开口时,声音却出乎意料地稳定,带着一种破碎后重新粘合的沙哑:
“我记起了一些……关于火灾那天的事。”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他开始叙述,从与老师关于木偶“错误剧本”的争论开始,到老师愤怒地取出那个黑色的瓶子,再到争夺中瓶子的摔碎,幽蓝色的釉料流淌出来……他的描述依旧带着创伤记忆特有的碎片感和不确定感,但关键节点清晰可见——瓶子的出现和破碎,源于师徒间激烈的艺术理念冲突和肢体争夺,而非任何单方面的、预谋的行为。
“……瓶子碎了,那些蓝色的东西流得到处都是……然后……就是很大的声音,很热……老师推开了我……”商衍的声音到这里开始颤抖,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被浓烟和火焰包围,“我记不清火是怎么起来的……但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火……”
他睁开眼,看向林秘书和圣卢克的医生,眼神里是纯粹的痛苦和一丝倔强的求证:“我不是纵火犯。”
叙述结束了。会议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林秘书面沉如水,圣卢克的医生交换着眼神,不置可否。显然,一个精神病人的单方面记忆,并不足以撼动他们基于“风险评估”做出的决定。
“很感人的叙述,商衍少爷。”林秘书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但这并不能改变你精神状态不稳定、需要更高等级监护的事实。记忆是会骗人的,尤其是在……”
“如果,他的记忆有物证支持呢?”
岑鸢的声音响起,平静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他拿出那个用手帕包裹的玻璃碎片,将其放在桌面上,幽蓝色的残留物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这是从火灾现场外围找到的,疑似装有那种特殊釉料的瓶子碎片。”岑鸢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我委托进行了初步成分分析,结果显示,其残留物具有遇高温可剧烈反应并产生有色火焰的特性。这与商衍关于釉料的记忆,以及火灾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成分特殊助燃剂残留’,高度吻合。”
他虽然没有正式的鉴定报告,但清晰的逻辑和确凿的物证(尽管来源存疑),瞬间扭转了气氛。
“这只能说明现场存在这种化学物质,”圣卢克的一位医生谨慎地开口,“并不能直接证明起火原因和商衍先生的行为无关。”
“但它能证明,存在另一种极大的可能性!”岑鸢寸步不让,声音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激愤,“这场火灾,极有可能是一场在激烈冲突中,意外打翻特殊化学制剂,并遭遇火源引发的悲剧!而非某些人潜意识里认定的、由商衍主观恶意引发的纵火!”
他直视着林秘书:“在这种情况下,将一个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一个在火灾中失去了导师、自身也险些丧生的受害者,强行贴上‘潜在纵火犯’的标签,并送往以禁锢为主的封闭机构,这真的是在帮助他吗?还是说,只是为了满足某些人‘消除风险’、‘维持体面’的冰冷需求?”
他的话像一把匕首,剖开了温情脉脉表象下的残酷现实。
林秘书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院方高层的态度也开始松动,低声交谈起来。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一名护士走进来,神色有些紧张地递给岑鸢一张纸条。
岑鸢低头看了一眼,瞳孔猛地收缩。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火灾调查组退休人员王工联系上了,他说记得当时有个疑点,靠近工作台的插座附近有非电路原因的金属熔痕,疑似□□或类似设备短路造成,但当时未被列为重点。」
□□?短路?
一个新的、爆炸性的可能性在岑鸢脑中炸开!如果当时现场有第三个人?如果争吵和釉料打翻只是前奏,真正的火源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商衍,却发现商衍也正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被尘封的东西,因为“□□”这个词,而剧烈地松动起来。
会议室的平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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