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洛静静地凝视人群，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入了羊圈的狼，正抱着永远都无法被认可的善意征求它们的意见。这群人瘦削、孱弱，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长期不锻炼、缺乏日晒、肉蛋奶摄入不足之类的标签——不要说打这么十几个手无寸铁的，哪怕来一屋子带着枪的，她也不会自己的胜算迟疑半分。
有一瞬间，怜悯与遗憾的情绪涌上心头。
住在这么破旧的大楼中，就这么为了一个疯狂的理想向前行进，他们一年的吃喝说不定都够不上那边一台小仪器的价格，如果真的在此刻因为一个决策失误而全军覆没，也压根没有可以伸冤的地方。
接受着贵族心怀鬼胎的馈赠，在见不得光的黑市幽暗发展，以他们能够独立研发Y-10的科研能力，或许有朝一日真的能制作出人与畸变体的完美融合物。可卡文迪许不会容许一群蝼蚁功高盖主，火种的结局必然是在辉煌中覆灭。
功，高，盖，主。赫洛细细琢磨着这几个字，半晌，在冷光下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你们是怎么获得凯翡拉·唐的记忆的？”那个同样因为功高盖主而被巴别塔默许抹杀的湮没之人。
代理人的群体行为阴晴不定难以预测，研究员们只敢远远地瞪着她，又左顾右盼了一阵子，面面相觑。十几秒钟过后，一个红鼻子、长雀斑的女人往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萨柯达里代理人……你真的愿意和我们合作？”
她看见赫洛长长的鸦睫在灯下扇了扇，阴影铺下，遮住了那双异色的瞳孔。“哦，没什么不可以的。价码足重的时候，讨论道德没有太大的意义。”
她犹豫着问：“即使……我是说，即使要抽你的血、呃，从你身上拿走很多东西？”
“没问题。”赫洛的笑容写着一句话：只要你们拿得走。
于是雀斑点了点头。她迟疑着四下扫了一圈，打了个手势，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我不是不信任您……只是这群人待在一起说话时会相当吵。”她慢慢走过来，在赫洛身旁坐下，离得近了，那张脸上的纠结和试探也被光照得雪亮，“我没有名字，您可以叫我雀斑。我们的研究很自由，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组织架构，但总需要有一个管理者，我就是大家投票投出来的那一个，在火种已经五年了。”
“你好，”赫洛跟她握了握手，“我叫赫洛·萨柯达里，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雀斑低下头，将代理人手背上的那根针拔了下来，又去拆她脑袋上的贴片，声音有点低，带着一分试探：“您的姓氏来自收养您的人吗？”
“嗯。阿布瑞安·萨柯达里，在我九岁时收养了我，是个非常不错的父亲。”赫洛一顿，又笑道，“你可能觉得我会把他看作是我的软肋，但事实上，那老头在黑市比我吃得开得多。如果你们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去找他的麻烦。”
“哦！我们不会……我们当然不会。”雀斑有点尴尬，“我们很少找别人麻烦。您是第一个。来吧，在回答您的那个问题之前，我先带您转一转火种的基地！您应该会感兴趣的。”
大概是在火种待了太久了，赫洛明显看得出来这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人在社交方面有点打磕巴——尽管她竭力地试图让赫洛意识到火种是一个多么值得合作的对象，也掩盖不了这里建筑陈旧、人手紧张、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几大无法撼动的基本事实。虽然善解人意的代理人没有当面评价，但这里的生活区域实在太狭窄，有时她怀疑把这群研究员弄到看守所去会不会更有利于保护他们那聪明绝顶的脑子。
“——这是我们工作的地方。”十几分钟后，雀斑终于带着她走过一个低矮的楼间通道、绕过一个大厅、走过一个长廊、下来三层楼梯，推开了眼前那扇冰冷的金属大门。
冷。
这个地方给赫洛的第一感觉就是了无生命般的冰冷，那种似有若无的氛围，在瞬间针扎似的激起层层的防备。
——她的目光轻而迅速地扫过房间，无机质的反光在四面八方构建了一道银白的牢笼。科技化的程度在这道门前门后全然是两个世界，如同莉莉丝701实验室里那样的高大生物培养皿立着足足七排，无色的营养液流动着，监测生命体征的晶管上下漂浮，圆柱体内，一个又一个形似人类的古怪生物紧紧闭着双眼。
赫洛脚步微妙地一顿。
雀斑的脸色自从进入这里后明显亮了起来。只见她不由自主地笑着，越过赫洛身旁，径自走进门口的总控仪，粗糙的手指掠过光滑的屏幕，而后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牙牙低语震动着仿佛从天堂降了下来。
那声音是：“……妈……妈……妈妈……”
妈妈。赫洛从头到尾浑身发凉，瞳孔紧缩，倒映出那些古怪生物们微笑着张开嘴巴说话的景象。
它们长着极其尖锐的牙齿，奇长无比的软烂舌头，骨骼外翻的口腔壁，而这些特征都和畸变体一模一样……！
“啊，啊啊。”雀斑高兴地眨着眼，缓慢地回头打量赫洛的神情，尽管她的注意力大部分还集中在那些生物身上，肢体语言克制地带着狂热的征兆，“您看，这是，这些都是我们的孩子。很可爱，很聪明吧？他们上个月学会说话了！我至今还是不敢相信，太完美了，实际上怎么会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女士？赫洛女士？”
赫洛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但她仍礼貌，微微垂下头，漆黑的和深红的眼底都翻滚着些什么，情绪复杂至极，宛如一潭深渊。
“这些是……”她斟酌着，“你的孩子们，它们从畸变体而来？还是……从人类而来？”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发现赫洛此刻手背的青筋已经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狰狞虬结隐而不发；黑发下的耳麦正以危险的高频快速闪烁，那是彻底进入战斗状态的前兆。
雀斑没能觉察到代理人对畸变体几乎深入骨髓的恨意，也忽略了那慢慢扩散在空气中的抹杀本能，而是欢快地拉起赫洛的手，带着她继续往里走：“——是畸变体呀，是畸变体！我们不像基因适应研究中心那么迂腐，他们总觉得畸变体是不可改造的外物种，但他们错了，卢米奈特是火种，而畸变体是承载火种的神使。你怎么能指望人类的躯体适应神使的力量呢？这个实验本来就该反过来。”
她们一步步地往深处踏去，每每经过一片培养皿，皿中的生物便会“砰！”地一声扑到壁上来，蓝与黑纠葛包裹的肌肤紧紧贴着特制玻璃，生物的本能贪婪而赤/裸，毫不遮掩地黏在了代理人的身上。
确切来说。
是黏在了她的左手，手腕处——发波芯片的位置。
“……”赫洛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眉头下压，似乎并不经意地与它们一一对视，“你的孩子们平时也这么热情吗？”
“它们很爱我们的，对新来的客人总是这么好奇。”
“哦，客人？”
“嗯，就是它们的食物。”雀斑回头一笑，那个笑容几乎说得上是灿烂了，“我们从黑市买人，买十送一，偶尔杀手们还会顺带弄死几个，一般也都会带过来。只要死亡时间不超过24h，心脏一般就都还可以用，偶尔有品质太差的也没办法，就当帮人家清理收尾了。如果有必要，卡……投资人们也会搭一把手。”
终于走到了尽头，赫洛仰起头，看着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死亡报告与日程安排，没来由地从暴怒与杀意中感到了一阵苍凉的眩晕。
火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将心脏安全植入畸变体的实验。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失去了数以百计的研究员，埋葬了无数昔日并肩作战的同僚。同僚的尸身喂进畸变体的口中，就如一滴水投入大海，只在进化过程中留下了微不足道的痕迹；实验对象开始变得越来越强大，在某一年几乎到了难以控制的程度，投资者天降一笔巨款，而更新过后的容器与药物让他们得以在这囹圄之中继续安生。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理想主义者的聚居地，而是一个用血与骨投喂秃鹫的屠宰场。
……你们真的想过进化完全的畸变体会是什么样吗？即使再如何不懂生物学，也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条真理在被验证前会成为可以依赖的定论。偌大一个国度，人类与卢米奈特反复抗争了如此之久，为了不被污染、畸变付出了群山般沉重的努力。
是，凯翡拉活了下来，巴尔德活了下来，可更多的母辈和父辈早已死去，那个被智械危机阴影笼罩的时代不分你我地吞噬人群，达到了平等时代都从未达到过的死亡平等。圣凯利托的总人口锐减了三分之一。即使在活下来的那部分中，也有许多因脑部受损而永远地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不分清醒与睡梦地承受着暗无天日的恐怖幻境。
“……你们想用它们，”赫洛回头点了点那些培养皿，声线平稳，不带任何一丝波澜，“事成之后，做些什么？”
雀斑愣了愣，似乎全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们只是做科研的，我们……”她慢慢地道，语气带着一些无奈的笑意，“我们只完成一个目标，至于用那个目标去做些什么，是政治家要考虑的。”
人类的历史，不是从来如此吗？
赫洛淡淡地陈述：“它们如果被手握重权的贵族掌握，有100%的概率成为新型的杀伤性武器。人类现有的武备虽足以摧毁畸变体，但其难度在面对进化型时会几何增加，遑论彻底具备人类智慧的……理论上的完全型。”
雀斑温柔地笑着：“核武器可以摧毁一切。”
赫洛没有看她，良久，才微不可察地从喉咙中发出一声哼笑。
“人类从来不想摧毁一切。”她低声道，“发出威慑和执行威慑，两个概念截然不同，后者几乎不可能实现。你无法威慑畸变体。核武器只能摧毁基因链，摧毁不了卢米奈特。”
“……”雀斑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也随着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孩子们。
“老实说，我不在乎人类的结局。”她忽然像变了个人，声调平平冷冰冰的，带着很浓重的疏离与嫌恶，“我也讨厌那个姓卡文迪许的家族。贪婪之人必食其果，他们迟早会品尝到恶意的回馈，永远也别想控制这些神圣的造物。”
“但是，赫洛女士，赫洛·唐女士。”雀斑扭过头来，认真而疑惑地盯着赫洛的侧脸，“您居然一点也不好奇卡文迪许——我们的投资者——到底为什么如此剑走偏锋，想要得到我们的成果？”
赫洛平淡而笔直地站在原地，迎面对着那几十台培养皿，坦然接受着神之造物们血色的朝圣，她讽刺地瞥了一眼左腕，宛如一位起了杀心的暴君。
“——我猜到了。”
她徐徐地转回头，那些藏在火种窃取凯翡拉记忆、卡文迪许资助非法科研组织背后的秘密，她都全部猜到了。
“卡文迪许在巴别塔的授意下，杀害了凯翡拉·唐的家族，因为他们恐惧女爵那同时碾压人类与畸变体的力量。”赫洛·唐微笑回答道，“但他们越是恐惧，越是后怕，越是在日日夜夜的噩梦中难以入睡，也就越是提心吊胆，放不下经年累月的妒忌与觊觎……他们想要踩着你们的尸骨，成为第二个声名赫赫的TANG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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