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廊下一片哄乱，衬得这处小望楼愈发安静。
阿蛮与崔菽都未开口，只担忧地看向季姜，谢夫人不行医已有多年，今日这遭，若非已然知晓是谁所为，她当不会出手。
薛宁也侧身看她，唇角禁不住泄露一丝恶趣。
“谢夫人明日不会杖责你吧？”
怎么罚不是罚，杖责就杖责，她何惧。
季姜想着，转头看薛瑛，嘴上也不甘示弱。
“薛尚宫也在，你那话还是留着担心你自己吧。”
两人一来一回，言语相啄，却不尖锐，反倒隐隐透出点势均力敌。
今日之事，在场几人谁都未曾想过全然脱身，无所谓力薄与否，遇不平之事，不明之道，既见既闻，又如何掩息塞目作壁上观？
这是少年人心性，珍贵又脆弱，灿烂又短暂。
薛宁不是与人争嘴的性子，她转身要走，却又被季姜喊住。
回身，只听身后人道。
“你还没告知我，窈娘的师父是谁？”
薛宁瞳眸微缩，也未回头。
只道：“不是窈娘的师父，那人没收她，你若想知道，来日有暇便到西市来。”
不待季姜再回什么，身后冯灵云便惊喊起来。
“快低头，矮身，快快快！”
旁边阿蛮、崔菽眼疾手快，一手一个将季、薛两人拉了下来。
几人蹲身躲到栏下，季姜问询地看向冯灵云，薄唇无声开合。
接收到她意思，冯灵云凑近，悄声急道：“廊下有人在挥手，在看咱们。”
怎会?
周围四五座望楼，谁猜的这样准?
季姜镇定下来，悄悄自栏下冒出头。
远处灯火通明，少女目光寸寸扫过，照出眼底一片火光，直到这光中出现一个人影。
季姜眉心一跳，微微愣住。
只见廊下一片乱糟糟中，李兖一脸奸笑的朝自己挥臂，高马尾随着他动作调皮地摇摆，发尾坠下的小圆片欢快颤动。
借着灯火，反照出一片亮晶晶的光，映进楼上少女眼中。
季姜不为所动，只微眯了眼看他。
此处并未燃灯，自廊下绝无可能看得清，她若回应，才是遂了李兖这贱人的心。
少年似是猜到季姜心思，却还是盯着她，隔着来去的宫人内侍，抬手得意地指指人群中的谢氏，又指指望楼这边。
冯灵云这时也探出头来。
疑惑道：“他在干嘛？”
季姜咬牙切齿：“犯贱。”
不过......
季姜转头问冯灵云道：“他怎知我们在这座望楼？”
“哦，”
冯灵云应了声，平常道：“李兖许在军中入过踏白军吧。”
“什么？”季姜全然不懂。
冯家常在平城驻军，守卫旧都，军中事务冯灵云是知道些的。
她道：“就是军中最先出营的一种兵，检踏敌人隐伏的，踏白兵常在形势不明的山野，只要得知一个地方，他们便能根据地势推出敌方设伏的大概方位。”
瞧季姜云里雾里的模样，冯灵云直言：“说白了，便是拿性命去趟埋伏的，从那处廊下，李兖不难推出咱们藏身在这儿。”
她说完，许久不见季姜反应，转头去看，便见这人垂着眼，长而浓密的睫羽偶尔一颤，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也仅是一刹，再要细看，便见少女已然抬头，漆黑的眼珠一转。
惊道：“那我阿耶岂不是也可能知道？！”
她说着，抬脚便往楼下去。
只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季姜方走到阶梯口，便见楼下萧悯柔身旁，已然站了三人。
倒不是孟詹山的亲信，而是孟潇兄妹三人。
季姜转头，只见栏下四人腰背压得更低了些，躲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要站出来的意思。
他们的无能为力，季姜心下了然。
她最后看向阿蛮，抬手暗指了指宫内，提醒他莫要忘了把那盒梅子送还给萧岺。
见阿蛮点头应下，季姜这才放心，转身下楼去。
直到此时，三人来到面前，季姜才真正有种大难临头的心慌，行事前虽有预料，可真当做成，她多少还是怕的。
但她绝不后悔。
楼下，知妗见到萧悯柔才是真的呆住了。
她家阿姜是胡闹惯了的，可五公主从不是这样的人啊，她是这宫中再娴静不过的了。
知妗素来温婉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讶异道：“殿下，你竟也跟着阿姜她们胡闹？！”
萧悯柔与知妗很像，素日里温婉文静，才秀内敛，只一个生在孟家，一个长在宗室，便注定了两人的里子到底是不同的。
此时面对知妗的发问，她也不心虚，柔声道：“太医署那帮人说，我偶尔出来动一动也是好的。”
那边快要走下楼的季姜，闻言差点踩空。
太医说的，跟萧悯柔说的，那是一个‘动’吗？
“小心！”
乍见季姜踩空，孟潇急忙喊她。
季姜见缝插针，提着裙角跑过来，对孟潇拱手恭维道：“还是二哥哥细心，多谢二哥哥关心。”
孟潇不语，倒是旁边传来‘噗嗤’一声。
孟濯笑得直抚肚子。
他上前来，围着季姜转了一圈，不够，又背身倒转一圈。
口中不住叹道“厉害厉害。”
“五哥。”
季姜有些尴尬，开口喊人。
“不不不，”
孟濯赶紧回到孟潇旁边，玩笑道：“日后，咱们俩换换，六妹妹你做我兄长，日后在长安呢，也好罩我一罩。”说完，又憋不住笑起来。
季姜讪笑。
左右看看两人，孟潇嗤笑：“五郎也是谦虚了，你又比六妹妹省心到哪里去？”
除了姑苏的大房，孟家这一辈里最聪明的便是孟濯，可惜，他最心无大志、不务正业。
孟濯脸热，“二哥。”
这下，轮到季姜低头偷笑了，还不忘朝孟濯挤挤眼。
孟潇也没放过她，“你还笑！”
季姜急忙摆手，“不笑了不笑了。”
知妗与萧悯柔叙完话，在旁看了半天，不由笑着提醒：“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再晚些阿姜你便真要与阿娘坐一驾马车了。”
闻言，季姜赶紧挽上知妗的胳膊，眉峰微蹙，眼底便润了一层水色，求道：“阿姐你千万救救我。”
干事手起刀落，事后又肯低声下气，伸屈自如，令人惊叹。
知妗真不知自家妹妹到底承了祖上哪位长辈的脾性，叫她又爱又恨，拿她无法。
知妗趁机捏捏季姜软白的脸蛋，故意绷起脸道:“阿姐这次真是爱莫能助，阿姜不若求一求阿耶，许能替你辩白两句。”
“阿姐莫要诓我......”
季姜在家也不是白住的，她怎能不知，谢夫人有孟老夫人撑腰，孟大将军在发威的谢夫人面前毫无地位可言，求也白求。
有那闲工夫，不如滚去多抄几篇佛经，倒是正经。
兄妹四人说笑着走远。
望楼暴露，不敢耽搁，余下几人也各自散了。
正因如此，无人知晓，在远去的廊下，萧峥被太医署接手，李兖觉得无趣亦转身走后。
谢东篱与薛瑛两人坠在了人群之后。
面对今夜发生的一切，谢东篱表现得异常平静，却在此时，只有薛瑛这个师妹在侧时，她嘴角才扯出抹浅笑，眼底还是冰凉一片。
却温声道：“你今日看清了，六娘行事手段无一不狠，当年师父说，无慈心者难行善事，更难行医，”
“我这孩儿往事全然忘却，如今展露的，半数都是天性，她天性如此，便注定与医道无缘，来日她若寻你，便是她年幼不知进退，还望尚宫懂得，切莫糊涂。”
谢东篱说完抬脚便走，半点没有等薛瑛回话的意思。
她不像是与师妹言话，更像是夫人对婢子，以上对下的传达。
“师姐，”
薛瑛喊住她，神色依旧平平，只道：“若师姐当真将师父的话奉为科律，便不会收下郑家娘子了。”
“三娘不一样，”
谢东篱立时转身，她不知想到什么，罕见地红了眼眶，反驳道：“郑家二房乃是庶出，她又无兄弟姊妹相互扶持，如今凭着医术能入长公主的眼，来日也不过多一张保命符罢了。”
谢东篱出身东阳谢氏，那是真正不世出的门阀大族，朝中形势她也绝非半点不懂。
郑氏与李氏同为长安两大世族勋贵，以圣人如今对世族的厌恶，来日伐南，世族破财还好，若不肯，以武定天下的圣人又岂是那样好相与的。
到那时，李、郑两家免不了便要捧一打一，做给天下世族看看。
封爵赐官的世族都能打压，又何论不破财不出力的世族。
可圣人再如何也占个人字儿，是人之心便是血肉长就，便有亲疏远近，李、郑两家熟亲熟疏，但凡生来有眼的，谁瞧不清?
若真有那一日，郑家二房就是最现成的替罪羊。
眼角溢出残泪，谢东篱不愿被薛瑛看出，说完便移开了眼。
可心中仍有悲戚，当年兄长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今的郑家二房、不是如今的郑珍渔。
他们兄妹幼失怙恃，被族中之人拿来，在地方诸侯面前顶罪。
若非如此，阿兄那样恣意恬然的性子，又怎会投奔萧氏以求庇护，若不投奔，又怎会命丧沙场。
故人已逝几十载，薛瑛作为亲历者，有些事也是知晓的，谢东篱的异样她看在眼里，可薛瑛也向来就事论事。
更遑论事涉医道，她只会更加求是。
便道：“我不如师姐，我只知医术就是用来救人的，此外，别无二用，也不能有二用，郑家娘子习医术以媚上，负医道却为护命，这不是师父教的，我到死也不会明白。”
至于季姜，薛瑛却不去提及。
她不敢污师父教诲，只人生过半，看得多了她也总悟到些旁的。
于医一道，除仁慈善爱之心，更重要的还要心坚。
要观尸山血海不惧，近饿殍残躯不惶，体失亲丧友不戚，感医道至炽至凉。
若是如此，还能拿得起毫针，行得了医责，即便不敢夸口济世，也能比旁的医者更能为世为人了。
可恰是玉石之坚者难寻。
薛瑛固执，谢东篱素来便知，念着几个孩儿，她不欲多言，转身走了。
*
师姐妹的话，无人知晓，季姜更是从来不知。
此后，她才又学到一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回府的一路上，季姜有意躲着谢氏，谢氏也没有即刻便要责怪她的意思。
直到离了二房正院不知多远，走上往自己观雨院去的小径，季姜才放下心来。
今日守在院中的毓娘两人早早听闻了通传，知晓自家小娘子又招惹了事端，但这次两人只是立在院中观雨亭里等着，显然没有了初次的惊慌。
远远瞧人到了院前，向来在意得紧的毓娘终是忍不住，迎出来。
夜深似墨，即便有灯火也不甚清明，可毓娘眉间川纹实在皱得厉害，季姜微微一打眼便能瞧清。
不等毓娘发问，她便边走边道：“毓娘安心，阿耶阿娘都在，我无甚大事，”
“那娘子......”
“不过定是免不了一顿大责罚，”
季姜说着，一脚跨进屋门：“毓娘不必多言，赶紧让你家娘子好吃好喝，早些睡下，明日一早指定得去小佛堂呢，我觉得，这次若不叫我识完《大方广佛华严经》，谢夫人是绝不肯罢休的了……”
盯着嘟嘟囔囔，念念叨叨，还自己脱衣，拆卸头饰的少女，毓娘不觉深深叹出口气。
她看看漆黑的天穹，只叹，这会儿恐怕只有没心没肺，闹事的本‘凶嫌’能睡得着了。
先预告，下面可能要带一带燕北的人和事，因为地图要慢慢铺开，所以先拉出来转转。
明天这章可能会再加一些，好衔接燕北的部分（我睡前要仔细想想[奶茶]）
还有，最近因为三次里，跟基友的一些不愉快，搞得我有些焦头烂额的。
又加之我一直就是有点焦虑内耗的人，很怕自己做的哪里不好，所以一直陷在情绪里出不来。
终于，昨天凌晨把一切后续都处理好了，一登上来就看到评论区有宝宝夸我，那一下让我觉得我选择来到这个地方，写下这篇文是对的，或许你们对我也是一种支撑。（真的超级感动）
这是我第一次写文，本着试一试来的，过签很突然，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存稿，因为学业很忙基本全是裸更的，但既然签了，那就要有始有终，也尽我所能让它更好。
最近带着情绪写文，自己感觉很不对劲，也怕写出来的东西对不起宝宝们的喜欢，所以先跟宝宝们道个歉。[绿心][绿心]
我会马上调整过来，谢谢宝宝们看我废话。（有任何建议一定要评论我，让我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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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谢东篱，薛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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