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秋猎赶路的两日都在下雨。
天色阴得让人喘不过气,呼吸与视线一并湿淋,连马蹄声都显得沉重。
此时方停了雨,前面也宣布暂时休息调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侍女将沾满水汽的蓑衣脱在了外面,小心翼翼猫腰钻进车厢,恰好看见窗户前有张面庞,正仰头吹风。
她叹了口气,伸长手臂一扣一拉。
“吱呀”——
马车的窗户被关上了。
“风再灌进来,殿下还要喝药。”
侍女叹气。
她抖了抖发间的水雾,扶住窗边的人。
“前些日子难受得跟什么一样,又是病得不知这是何年何日,又是抱着我们大哭,现在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若是后来,定然没有人敢这般对怀黎郡主说话。
但少女并没有发作。
她缩进大氅里,“嗯嗯”听训,只有眼睛眯起来,灵动又鲜活。
像被家里人逮到、趁机装乖卖惨的猫。
只不过笑盈盈。
“知道了,好露生。”
她的嗓音轻快,尾音有点黏,像是刚出笼点心边上的糖丝。
“咱们今日吃桂花糖酥酪怎么样?”
主子发话,露生无有不从,只是仔仔细细给她家姑娘擦净了冰凉的指,又将手炉塞掌心,确保大氅穿得严实,这才下了马车。
人一离开,女孩子笑容便淡了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鲜且冷的空气盈满呼吸,让人头脑清明。
让人清醒地意识到这确实是八年之前。
直到现在,姜和也不知为什么她明明再无生机,一睁眼却是早就去世多年的露生抱着她哭,旁边拭泪的是战乱中失踪的石嬷嬷——而这是太正三年。
八年之前,她十六岁。
什么都还没开始的时候。
“主子,怎么还在马车边上?小心生了凉!”
石嬷嬷嗓音热络,“奴婢听到您说什么了,这不还有宫里派人送来的桂花吗?老奴给您晒干了装来,正好做一碗热酥酪,也好驱驱寒……”
这两日确实凉。
虽然皇室自然有钦天监算好时间,选在晴日居多,但毕竟是秋天,燕京又地处北方,骤然降温,最易落雨。
姜和没有拒绝石嬷嬷的好意。
酥酪与**铺面而来,腥气又被桂花的甜浓压下,两匙下去,五脏六腑都觉得熨帖。
“娘娘真是疼您。”
石嬷嬷感慨。
“就这两日的车程,还给咱们送了许多东西,方才还叫老奴去她们那边生火,叫您莫要吃冷食……哎哟,真是全天下都挑不出第二个的好姨母。”
姜和的面容隐没在朦胧温热的雾气里。
因此只听得见她附和的、低低的嗓音。
“是,姨母疼我。”
疼了许多年。
所以她托孤,姜和毫不犹豫答应,几经生死,为燕逢意扫清障碍,纵然是那人要送她毒酒,她也喝得毫不犹豫。
“但也只是姨母疼我。”
姜和轻声强调。
而不是燕逢意。
从她生前到死后。
没人理解当年那个热忱赤诚的年轻孩子为什么变得如此暴戾偏激、喜怒无常,为了厚葬她斩杀进谏烟官,在陵墓里待了许久不上来,后荒废朝政……
直到一场宫中大火。
若生前知晓全部……
姜和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酥酪。
一碗甜羹很快见了底,石嬷嬷看她终于有心情用饭,眼边的皱纹都快笑开花。
“这就对咯,不管什么,都不能亏着自己!”
“胃里有了东西,才能有力气做旁的。”
姜和嗯了声。
“这酥酪好,还有吗?我想给姨母也送些。”
虽然燕逢意的仇一定要报,但姨母养育她许多年,姜和并不打算迁怒或者其他。
石嬷嬷一边收拾一边笑。
“酥酪不多了,但老奴已熬了姜汤,足有整锅——就是一会给梁王殿下的也够了。”
“他派人来了好几次,就问您好没好,您放心,老奴早就给他备好了汤,断不能让殿下着凉……”
“梁王的先不用送。”
“……什么?”
“先不用送,派个侍从去姨母那里吧。”
姜和放下小盅,“这天色不好,路也滑泞,不安全——那么多随从都跟着,出不了差错的。”
她的语气并无波澜。
因而石嬷嬷也没有怀疑,“唉”了声应下,便收拾姜和的碗筷。
“主子在听什么呢?方站在那好一会。”
她只是随口一问,却见姜和顿了顿。
然后她笑起来。
“打听个人的行踪。”
“许久不见,我不知他近况。”
还是秋天,马车墙壁并不如冬日严实,各家淋雨的不少,换完衣物都在篝火旁休息。
他们交谈的声音透过窗纸,隐隐约约传来。
“方才那一场雨下得急,淋了好些大人,现在四处要姜汤呢!”
“但这时间也不够啊,就这么点火,根本不够……”
“那也不成,总不能明日秋猎时都病倒了!”
然后便是一片兵荒马乱。
是了。
就是此处。
这两日天不好,雨湿寒重,偏生赶上刚考上的文生与文官清谈。
这是燕朝不成文的规矩,多用于给这些年轻大人们下马威,比如逢雨,他们就来不及躲。
姜和曾经狠狠惩治过这些居高临下的东西,以这事做筏子,除掉了一批腌臜货,也对人施恩,招来了不少有为之士。
但她此时并不为这个而来。
女孩子垂眼,听刚上来的露生忍不住抱怨。
“又是清谈?围猎后不多的是机会,非挑这种天气……”
“还不就是上面戏弄人”没来得及说,便被石嬷嬷打断了。
“露生,少说些!”
“咱们本就是异姓王,郡王王妃镇守山河,咱们跟着主子在燕京便是,其他的,一律不必多言。”
她声音不高,是马车外听不到的音量。
“就可惜了小山大人,这是他高中后头一次参加围猎吧?唉,估计得吃些苦头……”
也就这么巧。
马车外不知为何,也有人提到他。
“多谢小山大人……小山大人真是高洁,竟然这时候还记得将多余的绢布送过来!”
“小山大人,哪个山?”
“刚高中状元的那个,山扶鹤,山停云呀!”
好。
找到人了。
姜和的眼抬起,露生便微微变了脸色。
石嬷嬷也自知失言。
她勉强笑了下。
“算了,也不过淋了些雨水,这孩子本就年轻,自然也不妨事……”
燕京谁不知晓,姜和与山扶鹤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从念书第一年就不对付,考校相互比较、答夫子问题先挑对方刺,平日见面三句话必开呛……就连这一次生病,也是因为和那位起了口角,才被淑妃罚跪。
两人都记得当时姜和回来是什么样子。
女孩子面容煞白,披着的大氅也快被浇透,明明腿都发颤,也不让旁边的山扶鹤扶,更不用他的伞。
“你等着。”
那素来喜怒上脸的小郡主冲身后的少年冷笑,“我非瞧好你落汤鸡是什么样子不成!”
她还想说什么,却因为转移注意力,人险些就要摔倒。
长且劲瘦的手臂一把握住了单薄的腰。
少年一只手钳着她,另一只手将伞偏了偏。
薄且白的眼皮抬也不抬。
“那郡主还是先回去的好,不然病了爬不起来,难道抬个担架瞧我么?”
于是又结了梁子。
更别提姜和回来就着了风寒。
女孩子本就不爱喝药,又在死对头面前丢了脸面,每喝一口都要咬牙咒他一句,词句没一个重样。
二人一边默念着千万别恼,一边想要说些什么打圆场,但姜和已经先开了口。
“谈诗啊。”
“……在哪儿?”
这怎么还直接要杀过去啊!
就非得看这个热闹吗主子?
那一位才不是好说话的,石头似的又冷又硬,说一句能把人顶个倒仰,到时候又自己气得落泪!
露生头疼。
但不等她劝,姜和却自己思索开来。
“听他们的话,应当是不太远?都是文臣,也跑不了很快。”
完了。
露生闭眼。
几步路的事,她家这睚眦必报的主子就不可能不去亲眼旁观那位现在是什么模样,那不就更出事了吗!
这还没开始秋猎呢,这边怕都要内讧上了!
果然,案几旁边的少女微微挺直了些背脊。
语调微扬,喊了一句“露生”。
露生不想说话。
但露生还是老老实实应是。
“主子您说。”
“方才嬷嬷煮了些姜汤,说是已经腌了糖,应该能喝,你叫两个随从送过去。”
女孩子嘱咐。
露生第一遍没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神情还有些呆滞,直到旁边石嬷嬷唤她,她才猛然抬首。
她家主子给小山大人送姜汤?
她耳朵没问题吧?
这是汤里面要下点什么吗?
露生的表情实在好懂。
姜和:……
她十六岁在露生心里就这形象?
细白的齿下意识咬在软肉上。
面上露出一点羞恼的神色。
“……不下毒!”
然后她思忖片刻,又喊住了准备转身离去的、还没缓过神来的露生。
姜和唇角微扬。
那是个狡黠的笑。
“你等等,我有话与他讲。”
她就是冲他来的。
这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宫中放火的死对头。
已经替换,下一章还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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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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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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