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以后，气闷得很。天总是很沉地落下来，雨将下未下，带着惹人厌的湿气蹭得墙壁地板都潮唧唧，失落铺天盖地。
陈洁是下午的班，从五点一口气要干到半夜下班，想想就有点丧气。脸色也是明媚不起来，无精打采地进了店里，就看见秦烨那一群人簇在吧台边交头接耳，兴致特别好。
“什么情况？今天这么闲的吗？”她说话没好气，在那群人里是老资格，口气从来不美好。
秦烨一见是她来了，一双三角眼闪了光。
“你来的才真是巧，姘头舞到正房面前来了。”
女人们碰到这样的八卦新闻，最是热心肠。旁边几个年龄相仿的也是叽叽喳喳地。
“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陈洁嘴上虽这么说，可哪里能免得了俗，还是忍不住朝秦烨努嘴的方向瞅了瞅。
他们这家西餐厅坐落在高楼林立的核心点，CBD写字楼四面八方环绕，位好价高会员制，过来用餐的客人多半是些不爱显山露水，小富小贵又喜欢讲究情调的准精英阶层。只不过，十点钟方向坐着的那对男女当然就不是来讲情调的。
靠左边的女人看着还年轻，齐肩的发，脸生的很好看。欧美人似的高鼻梁，眉弓，眉心到鼻梁的线条尤其优越。嘴角不笑的时候和眉一样，弯弯翘翘。只眼神却干净利落，像把刀见谁都又冷又刺。
她木着张脸，嘴唇紧抿，眼帘低垂，神情无辜又冷漠。陈洁莫名觉得特别像之前很火的一部校园霸凌电影里那个欺负女主的疯批美人，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
“神经病啊，看样子就不像。”
陈洁剜了秦烨一眼，依旧没好气，“一男一女，你是在搞笑好吗？”
秦烨却真的笑起来，“一开始我也不相信呀，喏，他们点的东西上来了，你自己去听听就晓得了。”
那桌点的咖啡被端到跟前。
陈洁好奇害死猫似的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餐盘，就这么一步步地往修罗场里去。
窗边的男人是俗世里好看的脸，眉眼鼻嘴都规规整整地被放到合适的位置，拿捏到符合当前审美的弧度。他的皮肤有精心保养，穿得讲究，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有点精英派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姿态不卑不亢。腔调里有些英伦基佬才有的独特味道，总之陈洁的gay达滴答作响。
“尹芥子你们这么不尴不尬地拖着好多年了。放过彼此不好吗？”
男人抱着胳膊循循善诱。而女人却不为所动。他只得继续：
“阿华跟我认识的时间比你们要长得多，如今你拖着不离婚不就是图他的钱吗？”
他们应该不是初见了，言语间似乎都透露出曾经有过交锋的味道，对彼此的情况了如指掌，句句戳在痛处。过了很久，女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她转眼瞥见了这边端着咖啡走过来的陈洁，面色带笑，眼神天真无邪。
“没错，我是图他钱。我们也不爱对方。”
陈洁觉得，那个叫尹芥子的女人笑起来应该是很好看的。但是，走近的时候却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室内分明一点儿都不冷，她却见了那样的笑莫名有些怕。
“当年骆康华为什么和我结婚，你们应该很清楚呀。最后变成现在这样，你要问的人是骆康华。”
说到这，楚跃面色一凛，显然是戳到了痛处，气势都弱下来，嘴却是硬的。
“发生那种事谁都不想的。”
尹芥子的脸色依旧稀松平常，仿佛说的都是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既然结果无法挽回，那干脆大家都别想好过。”
听到这样的话，楚跃也不甘示弱。出言挑衅，话里带毒，像在宣誓主权：
“我一定会让他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无论用什么方式。”
谈判不欢而散。
*
方倩看着手表，对着接机大厅出入口望了又望。心里是又焦又躁。
飞机早早便已经到了，她举着接人的牌子，孤零零一个埋在人堆里。她作为项目助理进和光也才不过两年，跟在尹芥子后边是鞍前马后的小徒弟。如今师傅不在，生生没了主心骨，六神无主。这个时候，尹芥子的电话终于进来了。
“尹姐，对，人还没出来。嗯，嗯，什么，不过来了？直接去公司了？好的好的，那我现在就回去。”
尹芥子在电话里说话仿佛机关枪，噼里啪啦。
原本今天是要来机场接奥川科技的技术总监，却不想对方是个心急的，下了飞机走VIP通道，直接自己开车去了和光总部。
放下电话，方倩便马不停滴地往回赶。想必秘书老蔡头那儿早就在破口大骂了，奥川的项目公司上上下下都相当重视，原本对接方是奥川技术部的罗涵，接触了几次，却实在不顺畅。不是约好了时间临时有变，就是等了个把小时却短短几分钟就把人打发了。方倩听公司里老人说，主要还是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人跟走捷径运气好的人互相不对付罢了。其实也不奇怪，她师傅在这一行早就声名在外，靠裙带关系，靠男人，靠心计，靠手腕。女人但凡往高处走比男人厉害了，奇奇怪怪的说法就莫名其妙多起来，看不顺眼的人也会多起来。
再后来，奥川内部权利斗争，元老罗涵带走整个技术团队，初号项目眼见要停摆，接着这个新来的技术总监只能临危受命，直接从日本飞回来接手眼下这块烂摊子。
来机场前，方倩试着打听过这个号人物。年纪不大资历不浅，已经是新势力造车公司奥川科技的合伙人，独揽技术这块，做事干脆利落又铁血激进，菩萨心肠，金刚手段。早前一直负责日本市场的开发，后来大中华区东窗事发，这才回来主持大局。
尹芥子电话刚吩咐完，秘书老蔡的微信消息就轰然炸到跟前，吵得简直要冒烟。老蔡那头火急火燎，奥川的人这会儿已经在会议室里坐着了，明明说好的去机场接，却临时变卦，自己一个人开车过来。怎么看都像是个硬茬，这走了一个罗涵，来了一个更棘手的。
到和光的时候，阴沉了很久的天终于下了雨。
“哎哟，姑奶奶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搞得，让人甲方自己开了车子来公司。你们机场没接到人？”
总助老蔡大老远见了尹芥子就忍不住扯着快冒烟的嗓子问。
“我们一早就候在那儿等了。”方倩忙不迭地解释，尹芥子却摆摆手，跟着老蔡一路往公司大楼里走，还不忘提前把握一下当前情况。
“老总和业务部的老高都侯在会议室了，这会儿就等你了。”
“罗涵走也不是一天两天，性子可真够急的。”尹芥子一路地健步如飞，心里却空落落的，莫名有些坠得慌。
老蔡像老妈子似的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他身子胖走得快了就带喘，断断续续地：
“一个是项目进度交接，毕竟罗涵走得太突然。另一个是下周要去澄河出差，咱们这儿也得有人一块儿跟着去。人我看着啊年纪也不大，就是特严肃。木着一张脸，我估摸着不太好打交道。”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外头，尹芥子提了口气，换上一副和气嘴脸，笑盈盈地敲门进去。
“不好意思，让大家等这么久。”
她说着，转头便和坐在正中的人对上了眼。
“这个是我们这次案子的项目总负责，尹芥子尹工。”总经理陆和川小心翼翼地介绍。
坐在对面的男人在和尹芥子对视了片刻后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声音很轻，口气很官方。
“你好尹工，奥川程彦钦。”
他伸出手，不由分说拉住了她的，轻轻握了握，指尖温热，不过一瞬旋即便松开。
奥川技术部的那点事情早就在圈子里传开了，事出从急，寒暄客套都省略了，程彦钦单刀直入，光是项目交接就整整三个小时。
中间休息的时候，尹芥子去天台抽烟。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二十六楼的天台，尹芥子躲在逼仄的檐下，掏了打火机侧着头来点，却因为风大雨急，怎么点都点不着。她耐性不太好，划拉了几下就有些恼，却有簇火苗恰到好处地斜斜凑了上来，便利店便宜的塑料防风打火机。烟头蓦地亮了火星。
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如释重负地叹出去。烟霞洋洋洒洒，把她笼在一大片隐约里，看得不太真切。
“谢谢。”
尹芥子抬了抬夹在之间细长的烟，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神却依旧是冷的，收了锋芒躲躲藏藏。
程彦钦抿着嘴，眼神勾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浅浅的银色却莫名有一点刺眼。他眯起眼睛，晃了晃手里的咖啡，这才开口：
“什么时候都开始抽烟了。”
是询问的句式，却有感叹。
檐下逼仄，两个人站得有一点近。沉默的间隙，只有雨声滴滴答答，敲在水塘里，也企图敲进回忆里。
程彦钦没有披外套出来，只一件深色衬衣，衬得人高而清瘦。他的侧脸还是好看的，线条硬朗，棱角分明。早就褪去少年人的青涩，被岁月侵蚀，渡上另一层锋芒。眉，眼，鼻，嘴，是轮廓恰到好处的山峦叠嶂，像幅画似的，深得人心。
“那来一根吗？”尹芥子拿着烟盒问。薄荷味的万宝路，是熟悉的味道。
对方却摆摆手：
“我戒掉了。”
她的手悬在空中滞了滞，复又收进口袋里。这时候，风忽地起来，吹得雨线来回拉扯。程彦钦又往檐下避了避，却好像避无可避地离她更近了几分。
淡淡的熟悉的洗剂味道，一丝丝地钻进鼻腔里，尹芥子觉得应该是错觉。毕竟他们在二十六楼，这样的味道早就散在风里雨里。
事情都结束，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老总陆和川是硬生生地等到他们收工，为的就是接下来的接待事宜。尹芥子因为白天的事情，其实兴致不是很高，早早跟老蔡和陆和川打了招呼晚上的招待她就不参加了。却不想程彦钦也忙，推脱着有事要先走。这一来，陆和川不乐意了，好说歹说非要留人吃饭。
“程总，你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总得给我们和光一个面子嘛。吃了饭再走。”
“是啊，这雨也将将好不下了。你看，老天爷都要程总你赏脸留下来吃饭呢。”
陆和川握着程彦钦的手不让他走，一旁的老蔡头煽风点火。程彦钦却油盐不进，正相持不下眼光却瞥到了这时候早已经站得有些远的尹芥子身上。
“这样吧，咱们这次的项目，今后跟和光的确还有很多接触，特别是和尹工。”
尹芥子没有想到程彦钦会把话题扯到她身上，而众人的目光此时此刻已经齐刷刷地投向她。
“尹工也一起去吧？”
程彦钦的目光，绕过人群透过来，仿佛蜿蜒了几千公里，穿越了很多很多年，最终锁定到她身上。温软又尖锐，矛盾而复杂。
此时此刻，只等一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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