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暗,沼泽里的黑土泥泞糜烂,黏稠气泡不断往上冒出,“咕哝”一声便转瞬破裂。
空气弥漫着尸体**的腥臭气息,树干一群乌鸦诡谲得紧盯溪流旁咽气多时的少女,少女死状凄凉可怖,血淌了一地化作污色,一道锋利的贯穿伤穿透胸膛,险些将她上下半身一分为二。
旗风猎猎,吹散一地符纸枯叶,藏在下方的和田玉佩露出白玉一角。
“啪嗒,啪嗒。”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滴水声,一个黑影从林间冒了出来。
少女手中拖行着刚断气的妖兽彳亍向前走去,绝色的面庞烦躁低垂,浑身脏污。
妖兽生长半人大小,叫蓝云兽,实力低下但胜在机警灵活,杀它也要小费一番功夫。
画皮将蓝云兽扔在少女滴下的血滩中,溅起的血渍落在脸面,画皮眼颤了颤,顿时微蹙眉心。
画皮惯来不喜脸面沾染上别的什么,她脸色暗下来,沿着溪流寻净水处,七拐八拐终是寻到一潭波平如镜的纯水。
画皮停下脚步,湖水中人青丝如瀑,她纤细双手挽起云鬓,露出如玉的颈项,捧起冰冷的水擦拭脸上污迹。
秋风里带着些许湿意,撩起画皮松软的碎发,她样貌昳丽,五官精致明艳,一双深邃而媚长的眼睛,像是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
画皮却不欲欣赏,收拾完她快步回到死者身旁,顺手捡起地上染血的玉佩,只见上面镌刻着几个清秀字样。
“原宁安,”画皮一字一句念出上方名字,视线落到少女青白的脸,内心早有打算,她道:“我替你报仇,作为交换,我现在要取走我的报酬。”
少女无言,瞪大的双眼涣散无神,僵硬着身子面向天空。
万籁俱静,树影摇曳阵阵阴风穿堂而过,恍若无脸鬼魅飘摇着千疮百孔的身子张牙舞爪。
画皮薄唇流露出叹息一声,纤手覆上死者双眼,使其合闭,她道:“我就当你答应了。”
画皮将原宁安从泥泞地扶起,枕在自己双腿之上,动作轻柔得好似对方不是一具死去多时的女子,而是一件珍而重之的珍宝。
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满是怜爱,她指尖贴近少女泛青的脸颊,泛出莹莹妖力。
以妖力作刀刃,画皮满是认真与专注,完美的面皮从对方脸上慢慢剥离,她将轻盈薄面覆盖到自己脸上,便算结束交易了。
画皮吐息道:“合作愉快。”
世上有一种妖物,种类画皮。
画皮生于女子仇怨之中,面容姣好,在伪装上出神入化。
画皮一生有两张脸,第一张附骨肉之上,是自己真实之面。第二张,是没有五官的皮,可以随心所欲拟成任何人的模样。
而有画皮妖心狠手辣,喜欢生剥他人的脸,扣在自己脸上,借此来增长修为。
来此处,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拿回自己被修仙人封印的第二张皮。
回想起这件事,画皮就恨得牙痒痒,止不住夜夜把那修仙人扎小人针,大卸八块。
那是两年前,羞先人识破她真身,一路追杀她,逼得画皮丢下第二张皮引开修仙人,自己则狼狈逃跑。
她们画皮妖,大多妖力都汇聚在皮上。
这一丢,几百年的妖力顿时没了大半,亏得画皮一朝回到解放前。
画皮尘世摸爬滚打了数百年,早已学会等价交换的原则。她替原宁安报仇安息,交换一张尚且完好的皮。
画皮仁至义尽堆上最后一铲土,用上流溪水洗去血迹,随后寻了个不远的平坦地儿闭眼休整,顺便消化原宁安的记忆,更好与之融合。
她稳下心神,记忆浮现。
原宁安两个月前经过入门考核,成功拜入心仪长老的门下。
她活泼不娇纵,刻苦又认真,她很快就和师门众人混成一片。
就在昨日,她动了下山游玩的念头,在得到师姐准许后满心欢喜奔了出去,谁知在此遭遇劫难,长眠于此。
画皮惋惜睁开眼,朝坟墓投去遗憾一眼。
她诞生于女子,对世间女子命运一向感同身受。
画皮站起身,拍拍沾染的灰尘,她该出发了。
入空灵派要走一段长梯,堪比天阶的青石玉阶,高耸入云绵绵不绝仿若没有尽头。
长阶九千九百九十九,每一阶都有她小腿那么高,画皮妖身体羸弱,不善运动,她眉头不自觉下压,内心涌上一股烦躁之感,就这胳膊腿短时间之内肯定爬不上去。
想想办法。
绿色的树荫将整条道路笼罩其中,炽热光线穿透树叶的缝隙,洒下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算了,画皮破罐破摔找个台阶原地坐下,打算等个倒霉弟子送她上去。
在此之前得先把这个处理了。
画皮从口袋掏出几张黄符,夹在两指间无火自燃,随后神色自若将黄符扔出去,冷眼看着符咒燃尽,将残留灰烬一一拭去,确保不留痕迹。
传送符必须要用灵力才可以催动,她是妖,留在身上只会成为破绽。
画皮盯着自己白皙的小腿眼中闪过一丝暗光,指尖轻轻点在脚踝上,宛如怪异的胭脂上妆,在妖力的伪装下很快泛起一片红肿。
画皮心满意足欣赏自己的杰作,她决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她等的时间不算长,很快,一位身形高挑的弟子闪身出现在台阶尽头。
传送方式很是颠簸,对方头昏得在原地几度摇晃,抱住树干才堪堪稳住身形。
来人了。
“再也不尝试他们说的新方式,这下山方式也太难受了……”江云喘气了好一会儿,昏沉沉的脑袋总算清醒过来。
江云调整好后转身欲走,只见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出现一个少女,江云瞳孔猛地收缩,给吓得头皮都炸了起来。
他头昏目眩掏出法器护法,心脏怦怦跳,待看清她穿的是同门衣物,不禁恼怒大声道:“你在这里吓人做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止住声。
美人如玉,柳似眉叶,因痛楚而微蹙,双瞳如一汪清水,眸光潋滟,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佛面,脸颊平添几分苍白的柔弱感。
她甜美的嗓音轻柔而萦绕,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悯:“这位师兄,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能帮我个忙吗?”
江云眼中划过一丝惊艳,瞬间惊红了脸。
方才腾起的怒意也烟消云散,他飞速移开视线,目光紧张得就是不敢直视她。
“你先说说看什么事,”江云羞涩轻咳了一下,稳住躁动的心神。
画皮对此行势在必得,她用诚恳真切的表情道:“我在回山途中遇到了妖物纠缠,不慎弄丢了传送符,可以劳烦师兄送我回山门吗?”
她最后适当添了把火:“师兄有事在身的话我也理解,天色还早倒不至于有妖兽出没。”
“就算遇见我也有还手之力,师兄不必担心,”她明眸善睐,善解人意一退再退。
将受伤的师妹丢到这里简直就是罪过,江云内心狠狠谴责自己语气是不是过于凶残,才让小师妹产生了退缩之意。
同门之间互相帮助乃是美德!
从江云视角看上去就是对方怕耽搁自己的行程,贴心的给他准备拒绝的机会。
江云痛心疾首,山门来回一趟不会耗费多少时间,完全不会耽搁正事。
如果还能为此和小师妹交上朋友……江云羞愤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丢开,正准备开口答应,高调的声线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
“不忙也不行。”
谁?
画皮心脏骤然一跳。
她肩膀悄无声息被搭上一只手,画皮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站起身防备,那人手上却暗自用巧劲将她固定在原地,随后长腿一迈,绕过她身侧,以一种保护的姿势挡在她前端。
“早上好,这位不知名的同门师弟,”临蓝言笑晏晏抬手打招呼,漂亮的丹凤眼弯成上玄月。
微风吹乱碧翠的青叶,大片温暖阳光落在他白皙帅气的脸上,浓密睫毛挡下一片扇形阴影。
他来的时间和江云差不多,目睹了一切过程。
临蓝笑眯眯意有所指道:“助人为乐是好事,但抢别人师妹可不行。”
他倾身回看画皮,高高束起的墨发甩出一个流畅的弧度,临蓝微歪脑袋,十分诚恳问道:“是吧,小师妹?”
画皮从里面听一分无伤大雅的无赖。
像是仗二人关系好,所以肆无忌惮说话。
他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些什么?
有点眼熟,画皮唇角微动,决意顺着话稳住他:“你说得对。”
记忆里的画面如卷轴铺落而散,长源派的记忆浮光掠影滚动,很快就阅览到有关于他的片段。
找到了。
画皮暗舒一口气,眉宇舒展,乖巧喊道:“大师兄。”
临蓝轻笑诶了声,毫不客气揉乱她的头发。
“三师妹担忧你一夜未归,便让我下山寻你,”他蹲下身检查画皮的脚踝,只稍一眼,就对她的伤了如指掌,他询问道:“脚崴了,和妖兽打了一架,传音符也弄丢了?”
不然她怎么需要坐在这里等人帮助呢。
说不定你脚下还踩着那符的灰呢。
她翻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用早准备好的借口无辜回答:“全没了。”
“那我又得熬一夜给你画新符了,”临蓝坏心戳了戳她的额头,追问道:“有没有其他伤口?”
“没有。”
“好,我送你回去。”
临蓝放下心来,只是这里还有个人。
临蓝目光落在江云身上,对方顿时了然,很识时务连忙摆手:“那就麻烦师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临蓝微笑:“不麻烦,毕竟是我小师妹。”
又说错话了,江云勉笑着应是,慌不择路跑掉了。
临蓝从怀中掏出传送符,口中念诀,将二人安全送到庭院门口。
画皮被临蓝小心扶到一旁石椅上休息,她走得慢,一瘸一瘸的。
临蓝双手环胸居高临下,丹凤眼将画皮尽收眼底,叮嘱道:“你不要乱走,我去给你拿药。”
画皮乖巧回道,“好。”
他点点头,疾风一样很快不见踪影。
等彻底看不见他的身影,画皮收起面上乖色,轻点桌面。
能看到仙门风景的妖怪实在不多,她画皮就是其中一个。
她手肘支在石桌上随意撑住脑袋,一双杏眼似含春水,暗自思索接下来的计划。
找皮的事情一定要尽快,呆的越久,变数越多。
她抬眸,暖阳下风景顺着春风扑入她的眼眸。
高远深邃的穹苍,漫天白云悠悠飘荡,远方山峦起伏,重峦叠嶂,一片郁郁葱葱。
世人都说长源派乃第一大门派,不管是景还是人,都是数一数二的好。
树木葳蕤,枝叶婆娑,随风渐进的脚步。
她睫毛轻轻颤抖,计算好最美的角度和期待表情,她柔柔抬眸看去:“这么快——”
画皮声音戛然而止,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她记忆中没有出现的人。
他身着白净雪衣,及腰的素发因风吹得发梢轻扬,如芝兰玉树,风光霁月。
少年步伐不疾不徐,眉心却微蹙,看上去在思索旷世难题,浑身透露与生俱来的清冷,让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这是谁?画皮生惑不解。
不知道擅闯别人院子是不对的吗?
对方若有所感冷眼抬眸。
只肖一眼,饶是见惯绝世美人的画皮也忍不住愣神一下,她直愣愣盯着眼前人如玉般的样貌,美景在她眼中无限褪色,他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他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绽放在华光下,镶嵌了一层耀眼温光,随风翻飞的墨发在斑驳光影下泛着清冷意味。
漂亮的桃花眼嵌在矜贵的脸上,冰冷眼神里透露着疏离感,充满得能勘破一切秘密的敏锐。
目光相撞的一瞬间,画皮犹如丧失呼吸的本能,她视线不曾挪动,一切声音都消散了,耳畔只余留如擂鼓的心跳,从未显现过的天性开始抽条增长。
她想要这个人。
眼睛、皮囊,他这将会是最好的收藏品。
一时失神,一柄剑横出,势不可挡刹那架在了她的脖颈旁。
锋利剑刃透着凌冽寒气,那双点漆般的桃花眼深邃似潭,窥不见一丝柔光:“你是谁?”
声音像冷冽的泉水,浇得她猛然回神。
画皮见过的恐吓场面不少,此时换做自己倒也多出几分毛骨悚然,她按住自己轻微颤抖的手指,面色如常回答:“原宁安,你又是谁?”
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少年不予理会,敛眉追问:“为何在我房外鬼鬼祟祟。”
剑柄往前一寸,少年神色冷漠,没有丝毫动容。
什么面容姣好,气质如兰,这一刻眼前人宛如索命的黑白无常一样面部可憎。
她一直坐的好好地没挪过,哪里鬼鬼祟祟了!
画皮被逼迫得一步步后退,直到背抵大门退无可退,她咬紧牙关道:“是临蓝师兄带我来的。”
死修仙人不死妖怪,画皮言下之意,你有问题可以找临蓝。
少年没有说话,目光沉寂压迫感极强,在衡量她话中真假。
画皮大气不敢出死盯着那出鞘的剑,被那家伙砍一下,脑袋就得分家。
半晌,少年考虑完,心下拿了主意,微歪脑袋杀机毕露:“你身上有妖的味道。”
开什么玩笑。
背后的门不堪重负倒下,画皮猝不及防狼狈摔倒在地,掀起浓浓尘灰。
少年躲避不及时,被灰尘粘了满身,他停下脚步皱眉擦去剑上飞灰,画皮则抓紧时机迅速躲到柱子后面。
周围根本没有能护身的东西……
他的杀意存在感极低,宛如掀不起波澜的沼泽地,这种情绪寡淡的人,对人揣怀杀意,便是追杀到天涯海角都不会罢休。
脚步声渐进。
画皮眼眸闪过狠厉,最后挣扎道:“我不是妖。”
她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画皮没想过刚上长源派自己便被逼得如此下场,她周身尽是零零散散的木屑,没有什么可以用来防身。
快想想办法。
骗他原宁安没死?
他们二人根本不认识!
跑?脚好像真的崴了。
要拼死一搏吗?
妖力没了大半,根本打不过他。
少年肌肤冷白,风姿绰约,步伐如鬼魅悄无声息靠近,画皮被黑色的影子笼罩,她抓紧了一块尖锐的断木,胆怯抬起脑袋,露出一个我见犹怜的害怕表情。
对方神色冷淡,毫无动容怜惜之意。
“这剑有灵,只杀妖。”
仿若宽慰的判决。
说完,寒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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