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个奉命杀死圣女的魔王扈从,我为什么要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成为她血脉相连的姐妹,以完成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如果我是一名活该被烧死的邪恶女巫,我为什么不令那隐蔽、高效且防不胜防的邪术了结圣灵转世的伊丽莎白,而始终放任她快乐地活着?”
“如果我是一位这样有来历的大能者,我为什么要惩罚自己投胎成人,经受无休止地羞辱与折磨,又为什么会活得如此艰辛?”
女孩像哭又像笑:“难道只因我生了一头红发,长得一双绿眼吗?”
扎纳斯从一片昏黑之中被唤醒,得听这声声泣血的哀诉。那自她诞生以来不曾体会过的绵长苦楚,那交杂着疼痛、寒冷与疲惫的苦楚如潮水般上涌,几乎要浸透她的意识。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她跨过那道门了?
穿过地心虚境,横渡无尽海,翻越炼狱山,扎纳斯还清晰地记得,她站在通往人间的那道门前,于最后一刻遥遥向那位默许她僭越的,沉睡中的伟大存在,暂居潘地曼尼南的君主拜别……
雾蒙蒙间,吉光片羽的记忆便向她拥来了——
凛风呼啸,宛如鬼影哭嚎,窗外的松杉枝摇叶颤,簌簌震响。
十八年前冷泉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夜,伴随着女人一声凄厉尖叫,一对奇离古怪的双生子,红发绿眼的玛格丽特与她金发蓝眼的妹妹伊丽莎白,于埃莫莱德王国显赫一时的安洁家族降生。
她们一母同胞,却生得迥异,如同姐妹二人那南辕北辙的命运,仅最初粘惹着胎脂的起始是唯一的交汇。往后一扶摇上升,一沉沉坠落,天上地下,她们愈驱愈远。
“也许我确乎是有罪的。”玛格丽特麻木地跪在高悬的十字架前,轻轻地说,“所有的安洁都拥有纯洁的颜色,如何生了我这红发绿眼的怪物。我若不是那业障滔天的魔胎,又还能是什么,女巫混淆来的野种吗?”
于是玛格丽特接受了她注定沉沉坠落的命途。
至少他们留下了她呀,女孩心道,她已经足够幸运了,哪怕是一念之差也好,她得到过他们的怜悯!她得到过他们的爱!她活着!即使艰难,可她到底被允许苟活!
那一次次被迫旁观的火刑处刑现场就像一柄生锈的钉耙,一遍遍细细将她的灵魂撕扯碾磨。可怖的火光在她的眼中摇曳,猩红的火舌舔舐过她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使她癫狂的蛋白焦香,她在尖叫,她在融化,痛苦与绝望翩翩起舞,恐惧在沸腾,她是火刑柱上的女人还是应受惩戒者玛格丽特?
……
可是……
如果她活着的意义,就是在成年之日作为祭品,为伊丽莎白死去……
那……
她又何必活着?
……
野蔷薇的刺勾住了玛格丽特的羊毛袜,小腿上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她没有顾及这些,只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去。
月光沿着湖岸铺出一地碎银,冰层在微弱的月光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有一根松树枯枝直直立着,像处刑架,深扎进冰面。
冰冷的湖水漫过磨破的鞋帮,唤醒了玛格丽特冻僵的脚,那传来的阵阵刺骨的锐痛,令她想起小爱德华尖细的笑声与壁炉里烧得通红的铁钳。
褪色的裙摆已经吸饱了水,漂游在湖面上,如同一朵饱满绽放的素色大丽花。晶莹的浮冰也将它点缀,恍惚间化作数年前伊丽莎白圣诞夜宴旋摆的礼裙上细碎、闪亮的钻石。
当寒流漫至胸口,玛格丽特反倒不那么冷了,她吐出了最后一口暖而湿的气,这口气迅速凝成了白雾,吸附在睫毛上结出一小片冰晶。
在这寒冷的世界里,脊背上未愈的鞭痕不再泛着难耐的痒意,似乎有一片片歪斜的翅膀从这伤痕的裂隙中钻出,女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盈,就像她所珍藏的那条从母亲手中飞走的紫色丝帕。
发梢与水藻缠绕游动,火红的一团在水面铺展。湖水灌入玛格丽特的口鼻,她不由自主地挣扎,有鱼自发间穿梭而过,滑腻的鱼尾蹭过她的脸颊,黑暗将她吞没,她想起了那条同样滑腻的蛇。
此刻,那盘踞在她湿透了的床铺上的蛇从记忆里爬了出来,它缠住了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要将她绞死。
而这一切则正是她所愿望的,玛格丽特是多么希望,彼时泡在羊水里,有那脐带能将她绞死。
*
扎纳斯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已然附身于那记忆的主人玛格丽特,正被装在一只钉死的木头箱子里。
胸腔里仿佛安了两块生冷的铁,却能不断挤压出灼热的气。打湿的羊毛裙与长发结成了一座冰窟,令扎纳斯动弹不得,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弱小,以至于本能地对死亡产生了恐惧。
“她在箱子里?”
“是呀,子爵阁下,您有所不知,玛格丽特小姐前夜居然偷溜了出去还掉进了湖里,还好巡林官先生路过,不然可就误了大事,夫人也怕她再跑了,便叫我们把她装进箱子予您。”
受诅咒的恩典啊,扎纳斯侧耳一听,心说这群人是真不怕小女孩半夜冻死,竟连身干衣服都没给换上。
虽说按照记忆中的情况,她明早就得上那火刑柱,但提前死了,不也是桩大麻烦事?
老实说,扎纳斯现下仍是一头雾水,即便看完了玛格丽特残留在皮囊里的记忆,也还是不甚明了自己附身于此的原因。
因为通常来说,恶魔附身人类,左不过就是为的躲避某些讨厌的视线,方便在人间隐蔽行走。何时有这等离奇之事,一个眨眼间,她,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恶魔,居然就莫名其妙地被困到了一具人类小女孩的皮囊里。
这种事难道不该是他们恶魔主动的吗!
周围的空气异常清新,几乎清新到了一种纯彻的境界,全然不存在哪怕一星点疑似魔素的因子。
深渊在上,她甚至感受不到来自地狱的牵引,就仿佛那特殊视界下如影随形的灼痕与硫磺气息只是由发痴而生出的幻象。
这合理吗?
若非扎纳斯本身也是个中好手,简直要以为自己是遭了封印!
还有皮囊的主人,玛格丽特·安洁,扎纳斯看在眼里,那分明是一个恨到极点也只知自我了断的引颈受戮者,一只浸透了苦汁的纯白色羔羊,是没准都能从天堂骗个贴身保镖的类型。
这样的存在,在这里却仅仅因为一则不知所谓、不明真伪的预言,就反过来被堂而皇之地审判了个地狱门徒的罪名……
撒旦的蹄子,地狱的银舌头们也得甘拜下风。
他们认真的?鲜血、火焰、恐惧、生命……这里的人真的不是在炮制怨灵吗?亦或者在这群人心中,他们地狱出来的就是这般任人揉搓的小受气包?
以人类的尺度来看,这小女孩是很凄惨没错,但再惨,就能凭空生出召唤乃至囚禁恶魔的能力的吗?
负面情绪固然是种好素材,但如果够惨就能召唤恶魔的话,还要仪式和真名做什么用呢?
扎纳斯可谓满腹疑虑,然事已至此,却已容不得她再细思。
她不由得做作道:“哎呀,还好我是一个梦淫妖,否则可就糟了呢。”
倘若身陷这样离奇境地的恶魔是除开扎纳斯的另一个,那恐怕便要憋屈地阴沟里翻船,无声无息地在这具皮囊里被活活烧个神形俱灭了吧。
作为一名并不是那么在意肉身的梦淫.女妖,即使面临明日行刑的危急之境,扎纳斯也并不是非常忧虑自己弱小得表里如一的现状。
借用人类幻想中描述的一句话,她可是一只随时随地都能够施展天赋从原始的**里从无到有找回潜藏于本我中力量的魅魔!
费舍朵郊野的晚上安宁而祥和,夜幕在凄冷的风中越加深沉幽远,宛若厚重层叠的深黑色绸缎。
当灵觉穿透一切物质的障碍,扎纳斯见天高地阔、星辰漫天,一颗珍珠般莹润的圆月高悬原野之上,银辉如瀑。
好了,她心道,事已至此,尽管并不情愿这般草率,为了苟全性命,今夜她也必要择出一灵魂,来入他**梦中去了。
扎纳斯只道:此仇不报,誓不为魔!
在这特殊的视界下,奔驰的马车里,她自狭小的箱中极目远眺,遥遥将尽头的半座城市收入眼底。
代表着灵魂的萤火连成一片波澜壮阔的光海,敢与高天之上的明月争辉。女妖沿着布吕姆河逆流而上,很快找到了那朵最明亮的银白色火焰。
她便向那温热的火奔去,叫灵魂的海将她吞没……嗯?
等等?
扎纳斯一个急刹车。
“哦,宝贝,”她神色奇异地看了看这朵火焰,遗憾地说,“这可就不行了。”
银火若有所觉般闪烁了下。
女妖挑起了眉,却见火焰中心浮现了一具若隐若现的美好肉.体,清丽典美好似一枝盛着夜露的白玉百合。
她火速改口,义正辞严:“但试试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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