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蒙蒙亮,寥寂的地平之上压盖着一层沉甸甸的雾霭。三两鸟雀隐于其中,偶尔发出几声哀婉的啼鸣。
在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扎纳斯将迎来那一命定的终结,玛格丽特·安洁的成年之日。这名生前备受戕害的人类女孩将在今日经历她的第二次死亡,即由世人所公知的死亡,从今往后,她便也就在社会意义上死去。
门外来者有一头金子般耀眼的金发,不同于大哥亨利的齐整得体,他的头发凌乱地横劈斜支着,顽强地翘起一个又一个倔强的弧度,桀骜不逊正如其本人。
威廉·安洁,冷泉伯爵次子,女孩血缘上的第二个兄长。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环胸而立,“丽莎想你了,你的男仆和我说你和爱德华都在这儿……爱德华已经走了?”
亨利淡淡地说:“没什么,玛姬希望我在仪式前陪陪她。”
威廉这才转过头,好似才看见玛格丽特般,以一种极其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这名义上的妹妹。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就好像一柄锐刀,几乎要将红发女孩剖开。
他轻蔑地说:“有什么好陪的。”
亨利不置可否:“身上到底流着安洁的血。”
“安洁的血?”威廉咧嘴一乐,“你不会真的把这野种当妹妹了吧?她算哪门子安洁。”
“别那么刻薄,威廉。”男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弟弟的脑门。
“哼,”威廉努了努嘴,看向狼狈的玛格丽特,想了想说,“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玛格丽特又惊又喜,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又显露几分犹豫。
末了,她乞求地看着她的哥哥们:“我可以再见母亲一面吗?”
“不行,”威廉断然拒绝,呵斥道,“而且你没有资格这么叫她,玛格丽特,你只是用卑鄙的手段以违背她意愿的方式假冒作了她的孩子。”
他冷冷地说:“母亲在为丽莎的成年礼做准备,你带给她的灾难已经够多了,别再找麻烦了,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
玛格丽特沉默。
顿了顿,她又道:“那伊丽莎白——”
威廉更加不耐地打断:“收起你的小心思,丽莎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一瞬间,扎纳斯感觉玛格丽特的泪克制不住要涌出来,但最终却并没有。女孩张了张嘴,只是埋下了头。
“那我,我,”玛格丽特嘴唇颤抖,“您又,您可曾……”
“什么你你我我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玛格丽特身体一颤,呆呆地僵在了原地。
她的喉咙被荆棘箍住了,长了脓疮,再也挤不出一个字。
又是一阵敲门声。
男仆说:“子爵阁下,书记员先生已经来了。”
至此,玛格丽特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如释重负。
行刑队伍的人们鱼贯而入,不大的阁楼里,牧师手持十字架与圣像,站立在前,士兵左右排列。玛格丽特被众人围在中央,如果没有锁链锃响,恍惚都要以为他们是在拱卫国王。
还有行刑人、书记员、裁判官……形形色色诸多人物,他们簇拥着亨利和威廉热络地攀谈,就好像今天他们要处死的并不是二人同胞的妹妹。
多么隆重啊,玛格丽特如梦初醒,为什么她不要一个拥抱呢。威廉本可能答应,但她也知道此众目睽睽,她的二哥决不会再肯与邪魔亲近,于是便又自觉地保持了她的沉默。
牧师同她进行心灵的劝说,可她的心早已枯涸,不见泉涌。玛格丽特当忏悔,却不知到底应该忏悔什么;当祝福他人,却不能情愿地想起哪怕一个名字。
他们说她冥顽不灵,要被消灭,唯有投去烧着硫磺的火湖里得到净化。很快,红发的女巫被绑上了推车,修士们行在后面,高举十字架。他们去往刑场,要再现苦路。
众僧侣吟唱赞美诗:“君王的旗帜在前行进,十字架奥秘闪耀光芒,血肉之躯的造物主啊,被悬挂在苦难刑架上。长矛残忍刺透他肋旁,血与水从中汩汩流淌,为洗净我们深重罪孽,甘愿承受这致命创伤……”[1]
上帝啊,这是何等的亵渎,扎纳斯睁开了她响尾蛇般的眼瞳,冷眼旁观,他们敢将她一堕落、敌对的灵放在这指应神圣的位置上歌颂救主,却为何还没有一只手把他们打落,还没有一片光使她如烟消灭?
行刑的队伍向着架在布吕姆河畔的刑场走去,围观的民众越来越多,他们不曾停顿,直到路至费舍朵大教堂。修女们在行进的路上已等待多时,她们手捧圣餐,将无酵饼与酒喂予红发的玛格丽特,高呼上主垂怜。
“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圣洁的上帝,全能的圣者,慈悲的救世主,莫将我们交与苦痛的死亡。”[2]
僧侣们便和她们一同唱,围观的民众也跟唱。
“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光穿透彩色的琉璃窗,落下瑰丽的影子在祭坛上。玛格丽特注视着那高悬的十字架,无数尘埃化作金色的介质将它承托,而她不是其中的一粒。
没有人看到一滴浊泪滚滚坠地了,红发女孩的身上悄然爬出一个妖娆而狰狞的虚影,展开了一副遮天蔽日的黑色蝠翼。
“没有,真的没有!”扎纳斯欣喜若狂地尖笑着,一张魔魅的面容愈加娇媚和艳丽。
在教堂享用圣餐却不受天谴后,这个来自地狱深处的恶灵终于将最后的警惕抛却,放心大胆地彻底侵染了这具皮囊。
她就此愿意相信,此处非那至高目光之所及,她真正来到了一个世界之外的罅隙。
深渊在上,这是一片绝对自由的放逐地!
行刑的队伍再次启程了,人们闻讯而来,翘首以盼,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扎纳斯被行刑人粗鲁地拽下推车丢到地上。
此时乌云蔽日,北风呜咽,她看到河对面、堤岸下、墙垄上……摩肩擦踵,溢巷填街,站满了来看这演出的市民。
空气里弥漫着腐物与烂泥的腥臭,使人仿佛置身陈年发酵的蓄水池。扎纳斯顺从地被绑上最中间的火刑柱,见铅灰色的云沉在上空,如同一块揉成了团的裹尸布。
扎纳斯沉默地向下望去,那是一具具或丰满、或干瘪、或曼妙、或臃肿的**躯体,她们大抵确乎不是活着的人,而是一群等待被宰杀献祭的牲畜。
即将被处刑者有这数众,却是听不见一声哭嚎,她们似乎已经死去了,束在这里的也许都是同玛格丽特一样的皮囊,是槁木与死灰的集合体。
原来在这里,连玛格丽特竟也能算作幸运的那一个。她不必被剥光衣服,被施以最耻辱的处罚以满足那些丑陋而畸形的**,不必被男人们以奸邪的目光侵犯,被女人们以毁谤的奚落中伤。
神甫站在前,高举十字架,声音洪亮:“主的子民们!今日,我们聚集于此,为的是见证神圣的审判!”
“这些罪人,”他指向扎纳斯,“已被证实与撒旦勾结。”
“她们以巫术玷污土地、散播瘟疫、诅咒牲畜!她们的身体被恶魔占据,她们的罪行为上帝憎恶!”
“这污秽的肉.体啊,我们当驱散附体的恶魔,唯有用烈火焚烧,方能净化这堕落的灵魂!”
“烧死她们!烧死她们!”人群骚动。
神甫便回身,走进扎纳斯。
“玛格丽特,”他庄严地逼视她,沉声,“你可认罪?”
“我需得认什么罪?”
“你奉命戮害圣女,散布灾祸,为世所不容。”
扎纳斯实话实话:“我不曾受这样的命,不曾戮害那圣女,更不曾散布灾祸,我不认罪。”
神甫大怒,对着人群喝道:“魔鬼仍占据她的舌头!她拒绝忏悔!”
人们便替她忏悔,齐唱:“上帝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涤净尽,并洁除我的罪恶。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3]
“最后一次机会,玛格丽特,你可愿忏悔?”
“我没有忏悔的道理。”既已认定她是恶魔,恶魔又怎会忏悔。扎纳斯只觉得他逻辑混乱,便义正辞严地逗他。
神甫叹气,自有一番道理:“我知你已被恶魔惑了心神。”
“主啊,赦免这罪人吧,她虽背叛了您,但求您以慈爱怜恤她。”不管认没认罪,他都非得把那圣油抹到扎纳斯额头上,以示救赎,“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这膏油将引导你残缺的灵魂走向审判。”
言罢,神甫后退两步,扎纳斯好整以暇地看他点燃火把,行刑人也点燃火把。见“女巫”面无惧色,他眉宇间泄露出一丝恼意。
转身面向众人,他宣告:“火焰是主的愤怒,亦是主的怜悯。今日,火刑将洗净她的罪孽!”
于是人们祷念:“愿天使引你入天国乐园,殉道者们将前来相迎,带你进入神圣的城。天使的合唱团接待你,与昔日的穷人拉撒路同享,那永恒安息的至高福分。”[4]
只见火把坠地,火焰熊熊升腾,霎那间,火舌就燎上了扎纳斯的裙摆。
身后火光闪烁,神甫继续步道:“看这火焰!它焚烧罪恶,亦照亮你们的信仰!若有人效仿她们与魔鬼交易,这便是下场!唯有虔诚与服从能抵御撒旦,这今日的审判,便是明日的救赎!”
“阿门!”他闭上了眼睛。
“阿门!”人们或闭上了眼跟赞或仍唱着赞美诗。
“上主,求你垂怜。上主,求你垂怜。圣洁的上帝,全能的圣者,慈悲的救世主,莫将我们交与苦痛的死亡。”
扎纳斯便在这时伸出了她的手。
她不要按照计划遁走了,女妖暗自在心中改变了主意。既已无人可奈何她,她又何必躲躲藏藏呢。她大可向此世宣告存在,甚至从此立身为王。
黑云与焦灰为她加冕,华美的火焰披就无上荣光,令风与火卷起那些与玛格丽特同命相连的女人们。
她心说,恶魔仆人就要有恶魔仆人的样子,她会教会她们怎么去做那地狱的门徒,哪有这样狼狈的地狱门徒,真是丢尽了他们恶魔的脸。
在这陡然掀起的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涛里,扎纳斯振翅浴火而出,第一次在这新的世界显露她高傲的本色,一对赤红色的炽烈火翼挥出阵阵滚烫的热浪。
众人见那火的邪灵昂首而立于空中,如遭雷击,倏地爆发出了一股不亚于面对天崩地裂的恐慌。
“恶魔啊啊啊啊!她出来了!她出来了!”
“她是恶魔!她真的是恶魔!”
“救命,救命呜啊啊啊啊啊啊!”
恐慌随人群起伏迅即向外扩去,他们推搡哭嚎,惊恐四逃。
神甫吓得涕泗横流,瘫倒在地,被烫得来回打滚,还像是尿了。到了他口中的恶魔真应声而出的此刻,这人倒又不再念叨什么哈里路亚焚烧净化了。
扎纳斯看得那叫一个咯咯直笑。
她恶趣味地凑近,故作不解道:“咦,您不是早知我是恶魔了吗?先生,您还要驱逐我呢,怎么现在这般害怕?”
“不,不不……不……”神甫拼命摇头,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含混着什么恶魔上帝什么救命放过我之类的话。
“瞧您说的,”扎纳斯主动抚摸他死死攥着的十字架,煞有介事地模仿起刚才的神甫,抑扬顿挫,“她们的身体被恶魔占据!她们的罪行为上帝憎恶!”
神甫眼睛瞪得像铜铃,脸色像死尸,一动不动,如同一只装死的鼬。
扎纳斯见状,便笑着挥动火翼,燎了他的头发。
“您明白吗?”她抢下十字架把玩,状若怜悯地说,“倘若我当真受了那样的命,是费不着什么像样的力气的。”
话音未落,却听“嘭”一声,神甫两腿一蹬,已倒地人事不省。
扎纳斯放声大笑。
而与此同时,费舍朵郊野的人们仍不知晓此处的惊变。吕讷庄园车马盈门,宾客如云,觥筹交错,笑语欢声,正是宣告冷泉伯爵千金伊丽莎白小姐步入社交界的成年礼宴闪耀时刻。
[1]摘自《Vexilla Regis》。
[2]摘自《Kyrie Eleison》。
[3]摘自《诗篇51篇》。
[4]摘自《In Paradisum》。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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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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