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发痒。
眼睛生涩。
每次想起陆温光的时候李雩总有这些奇怪的特征，他思考了一会。怀疑自己是对死人过敏。
这怎么搞。
以后死了不是得天天对同类打喷嚏。
刚刚离开的老爷子这时候正好过来，敲开门手里端一碗看起来会弹的晶莹物体。李雩拿起勺子，充满警惕地戳戳这碗粉色史莱姆。
Duang～
史莱姆塌陷下的地方很有劲道地弹回去。
李雩：“……”
他抬头看看老爷子。
老爷子巍然不动，如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沉默又□□。
李雩：“……”
李雩为数不多的良心全压在对老年人的尊敬上了。他来到陌生世界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一个流浪老头给了他半箱没吃完的冻干和营养液。又给了他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大衣。
因此他张张嘴，一溜烟的精彩发言像泡泡，从嘴里发出就消失。最后李雩一点头，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谢谢。”
“我会吃的。”
找个地方养起来看看会不会生小史莱姆。
老爷子不愧是老爷子。
尝过的套路就是比李雩吃过的饭多。
一眼瞧出来李雩的顾忌，不动声色地就从怀里掏出一张菜单。
“请T先生过目。”
菜单是很低调的黑，和这整座星舰看起来都有些格格不入。字都是手写的花体，但是很工整，第一眼看过去还会以为是打印出来的。那碗史莱姆一样的东西被放在了第一行。
这种东西叫果冻。
诞生于四星光年前发现的古蓝星。因食材和做法都已经流失而无法完全复刻，但根据食物照片，采取了最大限度的外观和口感复原。
材料是茉莉叶汁水，桃杏果，薄荷。
行。
看起来能吃。
说白了吃死也没事。
李雩想。
就目前死亡的人数比例来说，地府应该是绝对的Beta系社会。他万一到了下面，就是快乐称王称霸的开始。
李雩把这碗果冻放在了房间里的桌子上。
但老爷子还没走。
他的嘴唇是紧绷的，眼尾的细纹是向上的，整体的五官呈现向下倾斜的弧度。大概有2到3度。
嗯。他要求人办事了。
李雩就把果冻端起来，吃了一口。
没什么味道，触感很微妙，像在吃一口违背了物理学的具有弹性的冰。
李雩说：“好吃。”
老爷子的面部肌肉松弛回去，他像是有了点底气，犹豫一会，终于张口：“T先生，到了菲洛克德学院，我希望您能帮我关照一个人。我家的孩子第一次离家，还希望你多体谅体谅他。他脾气有点不太好，但心是好的。”
眼神还是很平和。
从熨烫平整的上衣里掏出一张照片。却不贸然地递过来，手上的照片只是握着，等待李雩答应或拒绝。好像被人否定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李雩不喜欢没味道的东西，把果冻放下了。他看了看老人，这次更认真了点。很快速而完整地扫视一圈，发现了几处细节。
他的眼睛总是略眯起，因为眼镜已经高了度数却没有更换。智脑是市面上最有名的品牌，但款式已经过去了好几代。整齐体面的西装裤脚有一圈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的补丁。
这是个已经没落贵族的管家。
没钱到现在都得到星舰上打兼职。
看见信封上的地址就错误地以为他是隐藏了什么身份的权贵子弟。毕竟塔的信封都是从皇室库里偷的，而皇室的钱总是多到乱花。
深邃的蓝绕过老人的白发，耳朵，后颈。
嗯。
他还是个Beta。
李雩想。
“给我吧。”
李雩向他摊开五指。
“我会的。”
老人家好像总是都这样。
觉得自己家的孩子长再大都需要有个人帮着。但又不会忍心孩子只跟着自己，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小辈推到更高的地方。
他又想起那个救了他的流浪老头。
……
流浪老头只养了他三天。
第一天给他脸上擦上了灰，老头带他回了自己垃圾场旁的小屋。给他看自己养的马狗。马狗胖胖的，感觉一天能吃好几个小孩。
第二天老头带他吃了屯下来的饭。他吃完一天吐了三回。
第三天老头在破烂铁皮做成的简易小床上吸烟。从早吸到晚，时不时叹气，咳嗽着把他带了出去。
老头大概也是知道自己养不起他，或者其实是养不好他。看他不会说话，估计猜他是个傻的。语言不通，比了半天手势，三天只教给了他一个发音，鱼。
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是想让他多吃鱼补脑呢？还是在教他怎么训马狗。或者是这个字在异世界其实有其他含义，需要联系上下文做阅读理解。
李雩不能知道了，骨瘦嶙峋的老头最后带那条肥肥的马狗，走了有大半天，把他交给了很远的孤儿院的院长奶奶。
院长奶奶问他妈妈爸爸呢。
他听不懂。
院长奶奶问他家在哪。
他听不懂。
院长奶奶问他名字。
他听不懂。
院长奶奶问他会说什么。
这句李雩也没听懂。
但流浪老头天天问他这句话，他对这句话有反应。
“鱼。”
他说。
院长奶奶愣一下。
她也是个很年长的老人了。知识渊博，年轻时或许在星际里也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刺激大冒险。这么巧的，她懂点古代的蓝星语。
“雩啊。”
院长奶奶摸摸他的头。
“恩泽大地，福报绵长。”
“小雩，你一定是谁很认真才求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宝贝。”院长奶奶很和蔼地笑，她实在很有气质，在这样的年纪也扎着利落的丸子头。温柔又挺拔，像一棵松柏，又像一只天鹅。
奇怪？什么是天鹅？
小雩的大脑有点想不起来。
松柏他倒是知道……嗯？什么是松柏。
院长奶奶拿来了用温水浸泡过的毛巾，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灰。脏兮兮的小脸下是亮闪闪的美貌。
“看一看。我们小雩还是个小美人呢。”
院长奶奶的手依旧温柔，擦完之后把他抱起来，抱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声音很温柔，饱满力量的温柔。小雩听不懂，但在这样的声音和怀抱里感到安心。就放松小小的身体，往奶奶的怀里更缩了点。
院长奶奶说：“那我要把小雩养好了，不然，求小雩的人来找小雩，可能会哭的。”
小雩就开始和奶奶一起生活。
奶奶把他养得很好。
这个小小的孤儿院里只有四个人，三个孩子，一个老师。老师也是院长奶奶，保洁员，育儿师，厨师，维修员。
另外两个孩子都比他大。
也都是Beta，一个女生一个男生。
女生叫米莉儿。男生叫福岛。
福岛和他一样是黑发，米莉儿则有一头长长的，麦子一样的金发。小雩每次看到米莉儿的头发，总会觉得胃暖暖的。
小馋猫。
那是因为我给你的糖。
米粒儿很喜欢听小雩说话。
她总是在被逗乐后笑得很爽朗，笑声像是能够突破天，直直传达到云上。
糖是甜的。
小雩就说。
你给我的没味道。
你是傻瓜。
那就是甜的！
福岛会说。
福岛不怎么喜欢小雩。
主要是因为他喜欢米莉儿。
这点院长奶奶知道，米莉儿也知道。
米莉儿就会在这个时候问他。
你欺负小雩，就是在欺负弱小。
那以后，假设你有了一个孩子。别人欺负他，你什么感受？
福岛支支吾吾，脸通红的。
那之后，他就不再说小雩傻瓜了。
他比米莉儿聪明，小雩的语言和知识大部分都是福岛教他的。米莉儿或是院长夸他的时候，福岛就会很得意。
那当然，我爸爸以前可是很厉害的教授。
小雩已经知道什么叫孤儿院了。
所以他不问福岛现在爸爸在哪，他说，那你有一天也会成为很厉害的教授的。
福岛脸又红了。
又过了几天，他悄悄找到小雩。
小雩，我告诉你。
要是未来我和米莉儿结婚了，你就来当我们的小孩吧。
福岛和他拉钩盖章。
骗人的是小狗！我肯定会是最酷的爸爸！
好呀。
小雩说。
那你以后一定要给我找甜的糖。
福岛很无奈。
给你的糖就是很甜的。
好吧好吧，我以后给你找更甜的。
找全宇宙最甜的。
在那之前，先吃点不甜的吧。
从此之后，他也把自己的糖给小雩。
糖果总是很廉价的，玻璃一样的硬糖，只有黄色一种颜色。吃的时候要在嘴巴里化很久，不小心还会划破口腔。但这是这颗偏僻星球里唯一能找到的糖。
是奶奶用植物的果实，根茎和奇妙的调料做出来的。攒半年才能做一小罐。
小雩不讨厌这样的糖。
没有甜味，但是嘴巴里的味道是奶奶的怀抱，米莉儿的金发，以及福岛的拉钩。
小雩就这么在孤儿院生活了一年。
他每天早上醒来，帮奶奶给花浇水，然后去找米莉儿，帮米莉儿打扫卫生。接着睡午觉，福岛会在下午一边锄地一边和他讲故事。
但他知道的也不多，因此有的故事很明显是拼凑的。常常会有公主睡一半忽然就醒来，没等王子来找她就拿起剑踏上了屠龙之旅一类事情发生。
这之后，就到了晚饭时间。星球的食物不多，他们一天只吃一顿。奶奶会尽可能做得非常漂亮，即便食材不多，餐桌上却会有花装饰。每盘菜都看起来色彩和谐。
有一天，米莉儿悄悄地拉过他。
在他手心里放上了一颗螺丝。
是完整的，很干净的螺丝。
米莉儿说。
福岛想要这样一颗螺丝很久了。
因为他现在自己在琢磨的小发明就缺这样一颗大小合适的，干净漂亮的螺丝。
我要拿这颗和他求婚。
米莉儿这次笑得很小声。
我要吓他一大跳！
他一定是想先求婚的！
米莉儿说这句话时眼睛亮亮的。
小雩的胃又因为米莉儿的眼睛暖洋洋的。不同以往的，更往上，他的胃上面也有个地方沉甸甸的，和果实熟了一样。
小雩。
你拿着这颗螺丝，藏在这里。
等我带着福岛过来的时候，你就突然窜出来。把螺丝递给我！咱们一起吓他一大跳。
可是，为什么要吓他？
小雩问。
那当然是因为精彩呀！
米莉儿说。
这样才有意思！
哦。
小雩不懂。
但他听话，点点头，很乖地就在草丛里藏。
他等呀等。
等到天都黑了。
他等呀等。
等到天又亮了。
一群黑衣服的陌生人举着枪找到了这里，挑开草丛，找到了握着螺丝站着的小雩。
“还有个小孩？”
有人说。
“怎么没反应，不会是个傻的吧！”
另一个陌生人蹲下身体，抬起小雩的下巴：“你叫什么？”
小雩不说话。
他答应了奶奶不和陌生人聊天。
“嘿。难不成还是个小哑巴？”
“这小哑巴长得真好看。”
“以后不会是Omega吧。”
“哟，手上拿的什么？给哥哥看看呗。”
人群里走出来一个披着披风的人，他不是最高的，但他一出来，其他陌生人都安静了。蹲下逗小孩的人也赶紧站起来。
“首席。”
“首席。”
被叫作首席的男人在他身前半跪，单膝支起的高度就到了小雩的下巴。
“星际海盗逃亡到了这里，这是个不幸的消息。而我必须直接地告诉你。”首席说。“如果你是从森木孤儿院出来的，你所认识的所有人已经不在了。”
“他们死了。”
周围有人于心不忍。
“首席，他才多大啊。你就告诉他。”
“他能明白死亡吗？”
“怎么办？我们把他送去哪？他在垃圾星，估计连智脑都没有。”
“安静。”
首席呵斥。
目光沉沉地和小雩对视。
“我现在想要帮助你。但这必须要得到你的配合。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从哪里来。”
小雩不说话。
原来叫他等着的米莉儿不会回来了。福岛和奶奶也不会回来了。他们都死掉了。
螺丝在他的手心滚烫。
他觉得胸口刺刺的。应该是糖吃多了，有虫子在咬他的胃上面那颗沉甸甸地果实，把它都蛀空了。
小雩忽然想起福岛给他念过的故事。
故事里的公主举起剑，要为自己的国家复仇，推开水晶棺材，迈上了屠龙之旅。
“我想复仇。”
小雩开口了。
第一句话就叫一众Alpha哈哈大笑。
“小不点，你都没我大腿高。”
“别谈什么复仇了，那可是星际海盗。”
“乖啦，姐姐哥哥们真的不是坏人。带你去其他的孤儿院。帝国孤儿院比这可漂亮多了，你长这么好看，肯定一堆人喜欢。”
小雩摇头：“我要复仇。”
首席盯着他的眼睛看，半响，在其他Alpha不理解的声音里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雩。”
小雩在首席的掌心里把字写了一遍。
首席耐心地等他写完。
又问。
“只有名吗？姓呢？”
院长奶奶没给他起姓，她说小雩肯定有一天会被人接走的。到那个时候，小雩就会成为一个家里最受宠的宝贝。
但小雩等不及那天了，他也不想等那天。他想起森木孤儿院。四个木组成的孤儿院里有他应该有的奶奶，妈妈，爸爸和家。
他是森木孤儿院的孩子。
森的孩子。
木子李。
“李雩。”
小雩说。
首席看他，忽然一下笑起来。
眼睛弯弯的。
“恩泽大地，福报绵长。”
“好名字。”
“你要跟我走吗？李雩。”
李雩看他，眼睛盯着首席刚刚说话的嘴巴。很坚定地点头，把手放在青年的掌心。
青年问他：“怕不怕累？”
李雩摇头。
青年问他：“怕不怕死？”
李雩摇头。
青年问他：“怕不怕虫？”
李雩这次想了一会，还是摇头。
“李雩，跟我走，可就没有反悔路可以选了。”青年告诉他。
李雩点头。
首席就把他抱起来，在他耳朵旁悄悄地说：“那你记好了，我也有个名字。”
“我叫陆温光。”
他念的非常非常小声，像米莉儿小小声地笑。风一样，轻飘飘地就从耳朵旁边吹过去。但李雩记住了。
“别人都不知道。”
陆温光笑。
“只有你知道。”
“这是秘密。”
“咱们拉钩。”
陆温光伸出小拇指和他盖章。
“别担心，你是我带回去的。我养你。”
李雩就这么被陆温光捡回了塔。
偶尔，李雩也会好奇，陆温光在捡他的那刻想了什么呢？
但他没办法知道了。
他是被潮汐覆盖后留下的沙。
而陆温光已经在海里化成了泡泡。
所以再怎么猜，都没有正确答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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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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