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石榴树下,行云盘腿坐在,双手捧着脸,看着众面首远去。
初进城主府,虽说吃穿用度都是好的,但总归有些不习惯,他睡不着,就寻着琴声出来,在树下坐了这半夜。
夜风吹起宽大的袍袖,时不时扫在脸上,痒的难受,他抓了几下,干脆展开手臂,对着向里绕了几圈,把袍袖缠在手臂上,袖口捏在手中。
“这下终于服帖了”,行云捧着脸小声嘟囔,月光透过枝叶,洒落一地朦胧的碎影,他垂眼看着,满足地笑了。
一道暗影伴着劲风突然闯入视线,行云惊得猛一抬头,见是季震,悄悄抚了抚胸口,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将军。”
季震眉头紧锁,盯着他上下扫视,见他换了一身轻纱常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哪里还像个出家人,倒有几分祸国殃民的模样。
好在那对黑亮的眸子灿如星辰,看起来乖巧听话,不像是个爱惹事的,一切都等查清楚他的底细再说。
季震扶着刀柄向前一步,瞪着行云冷声告诫:“要想活的长,就安分些。”
他身形高大魁伟,行云几乎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暗影中,低着头,紧攥着袖口小声回:“是,我知道的。“
暗影闪身离去,行云抬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松开手,让袍袖在身侧散开,慢慢向住处走去。
离开这八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留意着韶阳的动向。
当年季震就站在姚华音一边,这八年来他战功赫赫,已经成为她身边最信任之人,还有她的谋士吴绍渊,为人机智多谋,见多识广,这两人都务必要小心应对。
路两边的枝叶发出与夜风节律不同的沙沙声,周围不时有深厚的内力涌现,那几个玄衣铁卫显然还在暗处盯着他,行云轻勾唇角,在心里冷哼一声,“恶事常为心自怯,姚华音果真谨慎,看来要得到她的信任,还得多费些功夫才行。”
王闯在城主府大门外等到半夜,他跟随姚华音八年,知道她对面首不过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多久就忘了,因此对素未谋面的行云丝毫不感兴趣,只关心他的顶头上司是否会因为言语莽撞得罪了主君,见季震出来忙跑过去问东问西,季震沉着脸把姚华音的话重复了一遍。
“头儿,您当真这么跟主君说的?”王闯眼睛瞪大如铜铃,“乖乖,这要是换了别人,脑袋都搬家十回了!”
季震对这位副将的了解不亚于清楚自己有几根手指头,知道他惊讶之余,必定还会有些奇怪的调调,压低眉眼看他以示警告,王闯干脆据理力争。
“主君从小就跟您亲近,她的武功都是您教的,当年是头儿您跟着主君平了俞家叛军,当然还有末将我!”
王闯拍拍胸脯,笑嘻嘻自夸,见季震不言语,又道:
“八年前主君才十三岁,一个孤女撑起整个韶阳吃了多少苦!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都是要头儿您陪在身边才能安睡。后来有个八个玄衣铁卫,每月还有几晚让头儿这个大将军亲自进府巡夜,再说玄衣铁卫可都是被主君喂了毒的!”
说了这一通,他见季震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多了三分底气,煞有介事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头儿,末将瞧着主君八成是对您有意思,只是不好说出口。”
“放屁!皮紧了自己领罚去!”季震一脚踹了出去,自顾翻身上马。
王闯龇牙咧嘴地揉着腿,缓了一会儿才骑上马追了过去,陪着笑:“头儿,您再跟主君说话的时候迂回着点儿。”
*
韶阳主城东边不远有一座气派的宅院,白墙灰瓦,砌玉雕花,看起来华贵又古朴。
姚华音许久没登门,背着手欣赏着院子里的春光。
这里还是老样子,草木清香,绿意盎然,唯独缺少几分艳色的点缀,跟它的主人一样,温润、细腻,但周身都凝着一股忧郁的沉闷。
侍儿端了最上等的茶来,吴绍渊亲自斟好,等姚华音回到汉白玉桌边坐下。
“听说主君府中来了新人,服侍的如何?”吴绍渊一边低头打着茶沫,一边轻声调侃。
姚华音顺着他的话玩笑,“新人自然是极好的,否则一夜之间便成了旧人。”
她端起茶品着,视线从他那双残废了多年的双腿上一扫而过,“过几天我打算南下炎城,紫云山的桃花开了,是时候去游览一番了。”
吴绍渊会心一笑,抬眼道:“主君是打算对南陵动手吧?”
姚华音放下茶盏,直言:“我韶阳七山二水一分田,不取南陵北城,拿什么养兵。”
八年前,俞家军主将俞平阔正准备大举进攻南陵,就被城主姚敏璋连下三道谕令召回城主府相见,谁知当晚便死在暗箭之下,几乎同时,姚敏璋竟也吐血身亡。
守在城外的俞家军听到消息后冲进城中,与城主亲军杀的血流成河,姚敏璋的两个儿子也先后战死。
南陵王趁乱占领了韶阳南面的阳、炎两座城后,开始向主城进攻。
姚华音带领季震等部将艰难平乱,大战了七天七夜才守住了韶阳主城,此时西边的盛国也跟过来分一杯羹,韶阳无力再战,姚华音不得不尊盛王为父,以寻求庇佑,每年向盛国纳贡,让本就不富足的城库更加入不敷出。
之后的几年,姚华音征收重税以供奉盛王寿雍的同时,也悄悄攒下些钱,以镇压暴民为由扩军练兵,整整五年艰辛,终于出其不意地从南陵手中夺回阳、炎两座城。
吴家世代以行医贩药为生,是韶阳城有名的富户。
近年来四方战乱民不聊生,年少时的吴绍渊放下祖业,做了姚敏璋身边的参军,当年在城主府的混战中冒险辅佐姚华音,也因此伤了腰,一辈子离不开轮椅,之后便一直追随姚华音,成为她身边的第一谋士。
他料到姚华音近期会有所行动,从衣袖中取出一张地图给她过目,上面对南陵北城每一个重镇的驻军情况都标记的清清楚楚。
“想不到你动作这么快。”姚华音的指尖在炎城和南陵北城之间的几处要地来回滑动。
吴绍渊轻轻一笑:“去年中秋宴上,主君提到要扩军,之后我便让人在南陵布下暗线,如今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接着又递了一份密函给她,“主君再看看这个。”
姚华音快速浏览一遍,抬眼看他。
眼前的男人虽说唇色苍白,看起来有些孱弱,但目光深沉,神情笃定,像是能轻易看穿她在想些什么。
“你还真是七窍玲珑心。”
她没什么温度地说了句,目光再度停留在他那双瘸腿上。
八年了,她对这位谋士的态度一直很矛盾,即挂心他的身体,让他除非急事,否则可居家静养,不必每日往城主府任职,又怕他医术高明,有一天会突然站起来。
凭他的智谋,若哪天真起了异心,她不确定是否能制服他,好在她手上攥着对他来说最最重要的东西。
“辛晴她近来不太好。”
姚华音看似随意的话,让吴绍渊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
当年姚敏璋做主,将身边重臣辛浮生的独女辛晴许配给他为妻,没想到成亲前夜城中暴乱,他赶去城主府辅佐姚华音平乱,以至身受重伤,与辛晴的婚事也只能作罢。
一夜之间,吴宅内外高高悬挂的双喜绸花全部摘下,辛晴仿佛从天堂坠入地狱,把恨意发泄在姚华音身上,怪她连累了吴绍渊,毁了她自己的姻缘,趁姚华音连战七天七夜,身心俱疲的时候用发簪伤了她,被秘密关押已有八年。
从那之后,吴绍渊始终独身一人,终生不打算娶亲。
吴家祖上两代家主都姬妾成群,传出不少风流韵事,偏偏他情深义重至此,让姚华音又敬又怕。
她不相信吴绍渊没有因为辛晴恨过她,当年她饶过辛晴一命,也是想利用他的未婚妻来挟制他。
姚华音取出一缕用丝线捆着的头发放在汉白玉桌上,不同于以往,这缕头发已经全白了,吴绍渊看着那缕白发,沉默良久。
*
启程在即,姚华音接连几日亲往军中巡视,刚要回府,正赶上季震手下的亲信梁越来报,说查证行云身份属实,他的确是紫云观玄青道长辜同离的弟子,十九岁,功法平平。
还有消息称,行云原本是辜同离的亲生子,只是名义上以师徒相称。
三年前,辜同离独自下山布道,留他一人在观中,如今紫云观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姚华音听罢满意点头。
在城主府住了数日,行云稍稍熟悉些才敢去前庭的花园里走动,那里的花栽种的井然有序,每一片颜色都不同,娇香四溢,引得蜂蝶环绕。
行云折了一截树枝,坐在花间的空地上作画,乌发用玉簪束在头顶,一身崭新的米色道袍轻飘飘的,如流风回雪。
“我当我眼花看错了,原来真的是位道爷,不打坐练功却跑来迷惑主君,祖师爷知道了怕是要气活过来!”
谢宴双手抱在胸前,阴阳怪气地朝行云踱着步子,见他生的远比自己俊俏,对他的敌意更多了几分。
行云进府当晚就见过姚华音的面首们,其中一个穿着最为体面,只是天太黑,看不清楚样貌。
眼前这人衣饰华丽,略施香粉,猜到他的身份,笑着应道:“姐姐怕我被人欺负才救我回来的,何况昏君才会轻易被人迷惑,你这样说不妥吧?”
他笑意温柔,语气和缓,没有一丝攻击性,却气的谢宴哑口无言。
拐角处,玄衣铁卫簇拥着姚华音走来,谢宴忍住不敢发作,脸色一变,忙小跑着迎了过去。
姚华音心情不错,笑着看他:“炎城紫云山的桃花开的正艳,是时候去游览一番了,你不是盼着本城主带你去山上赏景吗?今日便成全你。”
谢宴喜出望外,搀扶着姚华音,轻声软语地说笑了一阵。
“姐姐。”行云几日没见姚华音,亲切地起身叫了声,回忆起那日在汤池里被她戏弄,脸又泛了红,不自在地摆弄手里的树枝。
谢宴板着脸喝道:“叫主君!有没有点规矩!”
行云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低着头悄声唤:“主君。”
姚华音走到他跟前微微抬眼,她身量颇高,刚好到他眉眼之间,捏着大红色的衣袖拂去他面颊上的尘土,行云下意识向后一躲,便不敢再动,姚华音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指尖在他挺翘的鼻梁上拨弄了下,“你也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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